有一天早晨我丟失了語言,從此以後一句問候化為塵埃,一句道別化為花束,一聲祝福組成利刃,一聲唾罵燃起烈火,一次談話流淌下刺灼胸腹的淚水,一場爭吵充斥不能呼吸的鮮血。從此以後“我恨你”成為石縫裏解救生命的清泉,“我想你”成為夜幕中喑啞無聲的幽靈。從此以後我的腳步輕快,雙耳堵塞,喉嚨被降下罪枷,雙手被撕裂垂掛。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識他,不知所意,不明所想,不聞所怒,不征回答。從此之後每一句我愛你都死在黎明之前,扼住了表達的權利,斬碎了渴求的欲望。從此之後人與人之間毫無關系,面對面也無言可發。
我想說我愛你。無關什麽鬼怪,無關什麽死亡,無關什麽扭曲的依戀和獻祭的邪教,無關什麽對錯和傷害,無關我們不存在的未來和註定的結局,更無關你向我投來的視線。老兄,我深切地愛著你,一種甚於愛任何人的執念,我的生命中仿佛從來沒有過你,再也不會有你。信任,欺騙,背叛,離去,放棄,丟失,我真的不知道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要被放在人性的解剖臺上供人玩耍鄙夷,有時我甚至會希望這一切都不存在,世界上沒有叫作Sally Face的怪胎,更沒有人會引你走這條註定毀滅的道路。可是我沒有勇氣,因為我愛你啊兄弟,我不能想象一個沒有我的你會是怎樣的你,正如我不能想象沒遇見你的我是否有決心闖蕩到今日。你說自己是有詛咒的,但實際上,我才是真正被詛咒的那個人。反復被拉進深淵,反復掙紮出來,淋著一身的血與罪孽,戴著那副從我出生起就從未除去的鐐銬,然後我遇見了你,遇見了那些許許多多的人。於是我害了他們,於是我迎來了懲罰。可我不甘心,可我無法接受。為什麽偏偏是我,為什麽偏偏是你,為什麽偏偏是這個世界裏我遇上了你,有那麽多的假如,為什麽一個都沒發生。我明白,一切都是由我而起,都是因為我愛你,而你也愛我。所以我沒來得及放手,你們也沒來得及逃走。
兩情相悅的,發自本心的,由靈魂而生,攜帶著神靈和欲望的愛情開始於一次兩個人並肩走在路上雙手之間不經意的觸碰。不需要什麽特定情節,不需要什麽特殊環境,只要兩個人,一條似乎走不完的,又總是嫌太短的路。像是鳥禽婚飛的引逗,也像是各懷心思的隱秘,總之都明白渴求著什麽,卻都不敢抓實在手裏。因為怕後果,怕繼續生活所需的勇氣跟著心一起被偷走,怕握在手裏的不是溫熱而是利刃。於是彼此間輕輕地反復地錯過,便在心的原野上擦亮了一束不滅的火。
孤獨二字歸結起來也不過就是“無關”,世間一切的悲歡離合熱鬧冷落都與你無關,擺明了是個出世的模樣,卻舍不得一墻之隔裏人間的燈火纏綿,貼著冰涼的壁眼巴巴向裏望。這時若有人瞧見你了,沖你招手了,你一顆心便從雲端滾到蟬鳴緋紅氣泡水裏去了,這時若無人見你可憐的模樣,你一抹魂便從飛鳥間落到大雪銀杏夏夜雨中去了。整個人在世外的蒼白茫黑裏蜷起身子,待得燈火散去再拾掇起碎開的自我,重新去摸一扇忘關的門,擎一支流淚的燭,偷嘗“身處”的余味了。
我們終會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
人活得很沖動。
或者說,沖動是人的生命延續中最大的助推力。循規蹈矩只是踏步,沖動則致使飛躍。苦盡甘來那麽多事,最終值得歌頌的只有那一刻,因為只有那一刻神經末梢不需要指令,伴隨著面前激蕩的情感以同一頻率顫動,因為那一刻是確實存在的,因為某一方面的沖動,靈魂飛向彼端,俗世與仙都皆顯得平庸不願與之言說。於是我們在那一刻長成了青蔥少年,張開了探查世界的迷蒙的眼,卻不甚明晰自己要面對什麽,於是在那一刻爆發了純白和純黑,終於求得終極,於是在這一刻世界的粒子成了已知,薛定諤的貓生死相依,這一刻沒有語言和表述,這一刻沒有情感與理性,這一刻不存在自我,我們前往了自己追求的地方,前往了太陽,然後——
再次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