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麗塔是個公主，不是病，是真正的公主，每天吃甜點、跳舞、出席宴會的那種。
麗塔在城堡中居住十多年，終於長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淑女。她背過了詩詞和散文，看得懂芭蕾舞和音樂劇，分得出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和浪漫現實主義。
麗塔優秀又美麗，是個真正的公主。
但沒人知道她的二十層床墊子和二十層鴨絨被下藏著一本童話故事集。童話集在三年前的平安夜出現在麗塔窗臺，她如獲至寶，每天挑燈夜讀，了解了外面世界的信息，並開始為自己打算。
麗塔知道，作為一個公主，只會背詩跳舞是沒前途的。她雖然長得美，卻沒有惡毒的後媽，她望穿秋水，也沒有龍來抓走她。
王子？鄰國王子都呆頭呆腦還愛裝逼，長得也不帥，好王子都迎娶灰姑娘去了！
她明明那麽努力地彈琴、跳舞、留頭發，十八歲後還是要嫁給鄰國王子！麗塔好羨慕貧民窟的那些姑娘，都是一樣的女孩子，憑什麽她們一出生就有爐竈灰睡？
麗塔盤算著自己糟心的未來，越想越氣，終於悍然掀桌。
“又沒後媽，又沒龍，當這個公主還有什麽意思！”
2.
麗塔的十八歲生日要到了，鄰國王子親自來祝賀並與她訂婚，還帶了禮物。給麗塔的是一條項鏈，還給她父王一尊藍石山的石頭做的雕像——把他雕的異常英俊，被父王擺在臥室床頭。
對方如此誠意，國王王後高興得合不攏嘴，而麗塔呢？
麗塔只覺得他那洋洋得意的樣子怎麽看都不順眼，連帶著那尊價值連城的雕像也顯得可憎了。
於是，麗塔在十八歲前一天的清早剪掉長發，穿上樸素的裙子，趁著天色未明，逃出了王宮。
想要有趣的日子還要自己去找。麗塔知道，真正的王子住在貧民窟，他果敢又機智，他奔放又帥氣，他滄桑有故事，他還是他家最小的三兒子。
沒錯，好多個童話裏都寫了，老漢永遠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是懶漢，二兒子是滑頭，只有三兒子能得好報。
麗塔不僅要去體驗灰姑娘的生活，她還要去找這麽一位貧民窟王子。
出王宮沒走多遠，麗塔被一個人拽住了裙角。
是個在王宮外擺攤的占星師。
“貧民窟在那邊。”占星師指了一個方向。
“咦？你怎麽知道……”
“算出來的。”
“哦，”麗塔沖占星師笑笑：“那謝謝啦。”
說完就要走，占星師忙抓緊了麗塔的袖子：“小姑娘，貧民窟的錢幣和咱們花城這邊的不一樣，他們不用金幣，用銅板，你有銅板嗎？”
花城是城堡外的貴族居住區，也是小公主熟悉的地方。麗塔犯了難，她當然沒有銅板，甚至連金幣都沒有。
公主又不需要自己采購東西，要金幣做什麽？
“沒有吧？沒關系，我可以換給你。嗯？你不會連金幣都沒有吧？在貧民窟身無分文的人可是會被巫婆帶走的。”
麗塔平生第一次為錢發愁。
“你脖子上那條項鏈不錯，不如摘下來跟我換銅板吧？”
麗塔一低頭，看到自己脖子上那條玫瑰色鉆石項鏈。這是鄰國王子給她的禮物，嬤嬤非叫她戴。
麗塔頂討厭玫瑰色！
麗塔扯下那條鏈子，丟在占星師的攤上，像丟掉了最後的桎梏。
麗塔已經在貧民窟晃了半天，天光大亮，狹窄的巷道裏到處是行色匆匆的人。貧民窟的人不在乎自己的走姿是否優雅，不在乎自己的發型是否淩亂，不在乎自己的鞋跟是否沾上了塵土——當然，也不在乎麗塔這個閑逛的怪女孩。
麗塔愛這種沒人註意的感覺，愛腳下歪歪扭扭的地磚，甚至愛路邊水溝散發的臭味——這是自由的氣息。
轉彎拐進一條小街，麗塔覺得自己被迎面而來的丘比特之箭射中了。
街邊蹲著個青年。他長相俊美，頭發烏黑，雖然蹲著，上半身卻上揚成一條優雅的弧線，顯得格外挺拔。他戴著頂破帽子，穿的是不太合身的粗布衣服，褲腿下露出一截結實的長腿來。
他有一雙和麗塔一樣透亮的綠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此時正充滿渴望地註視一位正用剩飯招待流浪貓的老婆婆。
麗塔震驚了。看著餵貓的剩飯都如此渴望，這就是傳說中饑餓的人嗎？這真是……太好了！帥氣又優雅，饑餓又貧窮，這就是麗塔幻想中貧民窟王子的形象啊！
麗塔沖到他面前：“你好！”
貧民窟王子茫然地看她一眼，慢慢站起身，一手脫帽一手撫肩，行了個不卑不亢的禮。
“你好，美麗的小姐。”
麗塔再次被擊中了。雖然這禮每天有無數人向她行，可是都跟他不一樣啊！他們平民行禮都這麽好看嗎，嬤嬤還騙她說平民都不懂禮貌見到貴族只知道跪呢！
麗塔忙提裙角回了個禮，急切地發問。
“你好！請、請問你爹有幾個兒子？你是老三嗎！”
“……啊？”
3.
那名俊美青年小名卡特，大名不詳。麗塔以為他是“貧民窟王子”，其實他既不貧，又不民。
說他不貧，因為他其實家財萬貫。
說他不民，是因為他那家財其實是一萬貫死老鼠。
卡特在他之前漫長的生命中都是只貓。他十歲之後沒有像別的貓一樣老去，而是越活越敏捷，越活越聰明，越活越年輕。
在同時代遙遠的東方國家，這種現象叫“成精”。
貧民窟的流浪貓們大多都服他，不服的被他撓一頓也就服了。所以麗塔以為的倒沒大錯。
貧民中沒有王子，但貧民窟的貓中有王子。卡特是真正的貧民窟王子。
卡特成精後，就變得愈發無所事事。他十分想體驗人的生活，卻遲遲修不出人形，心裏十分郁悶。但就在昨天，藍石山的巫女塞西找到了他，說是急需九百九十九只死老鼠。作為交換，塞西賦予了他人形。
卡特很滿意。他一大早就回了貧民窟，想接受一下孩兒們的羨慕和崇拜，順便鼓勵他們也好好修煉，早日化成人形——雖然他的人形也是花錢買的。
然後就出現了這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一幕。卡特發現自己用九百九十九只死老鼠換來的英俊人形還不如一個每天餵流浪貓的老婆婆有吸引力。
就很氣。英俊的貧民窟王子卡特難受地蹲在路邊，沒有人理他，也沒有貓理他。
這時，那個綠眼睛的漂亮姑娘向他打了招呼。卡特行完禮才想起，這姑娘只是個平民，他不該向她行禮。
小姑娘回了一禮，卡特釋然了，反正現在他看起來也是個平民。
“你好！請、請問你爹有幾個兒子？你是老三嗎！”
卡特楞了一下，然後如實回答。
“我爹不知道，但是我娘當時只生了我跟兩個哥哥一個妹妹。”
卡特他娘當初一胎只生了四只小貓，都是一樣的黑貓。至於爹是誰，卡特從小就不知道。
小姑娘思考了一下，高興地點頭：“差不多。你就是我想找的人，餓了吧？走，我請你吃飯。”
卡特同意了。他正需要有個人帶他體驗一下人的生活。
4.
麗塔很滿意，她正需要有個人帶她體驗一下平民的生活。
麗塔和卡特在貧民窟的窄巷子間轉了好幾圈，至於買到了著名的貧民窟特色食品——黑面包。像個枕頭那麽大，硬邦邦的。兩人在面包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下，麗塔擰下一小塊黑面包吃起來。
這味道酸中帶鹹，嚼起來像木頭。就了一口腥氣的牛奶，麗塔咽下黑面包，長舒一口氣。
呼——也不算特別難吃。如果切成片夾上乳酪、果醬和火腿，應該還挺好吃的。這幾樣都是在麗塔印象中很平民的食品，她都吃過，麗塔很驕傲。
更重要的是，吃黑面包的窮人，最後是可以得好報的。這讓麗塔格外憧憬，就算是真的木頭，她或許也能吃下。
卡特心疼地看著眼前這個姑娘。黑面包這東西他小時候吃過，實在不好吃。成精後有了家財萬貫，就再也不想吃了。
這個叫麗塔的女孩子雖然比他早過上了人的生活，卻連黑面包都能吃得如此滿足，實在可憐。
卡特站起身，向麗塔伸出手：“別吃了，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東西。”
5.
兩人先去買了盒火柴，賣火柴的婆婆說火柴全賣完了，只剩下她用過的半盒。麗塔不在乎，買了下來。
貧民窟後面有座小山，麗塔曾站在花城的塔樓上望到過這裏。小山上長滿軟綿綿的青草和樹木，像是天邊一片淺綠的雲朵。
可是大人們告訴她，那只是一座小山包，沒什麽大不了的，上面沒有女巫也沒有龍，連熊都沒有。只有貧民窟的小獵人會跑到那山上打兔子。真正厲害的山是藍石山，那座山上一草一木都有魔力。
山後有一條小溪，溪水在陽光下發著光，比麗塔綁頭發的銀色緞帶還要亮。現在麗塔沒有長發，卻擁有了這條溪水。她坐在溪邊，看卡特挽起褲腿，走到溪水中間，說要摸魚。
卡特把有些長的柔軟黑發攏到腦後，挽起褲腿走進清亮的溪水裏。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山風吹過他的衣服又拂過麗塔的臉頰。
麗塔躺在柔軟的草地裏仰望藍天，一支金黃的小花從她短發間豎起來。
雖然卡特已經過了很多年衣食無憂的日子，但他對人的那種執念卻絲毫不減。
人真厲害，可以穩穩地站在溪水中間，把手伸進水裏，一會兒就摸起一條魚。
太羨慕了好嗎！
為什麽貓的腿這麽短！為什麽貓的爪子這麽小！為什麽活著這麽不公平！
說來慚愧，卡特想變成人，主要是想體驗這種信手摸魚的快樂。
他對著自己立在水中的長腿欣賞了片刻，把手伸進水裏，就這麽摸了一上午。
一條都沒摸上來。
卡特：“我選擇放棄。”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卡特走上岸，撓撓脖子上被蚊子叮的包，發現小姑娘麗塔躺在河邊，枕著那塊黑面包睡著了。
卡特把麗塔拍醒：“走吧，咱們去……買點魚。”
6.
貧民窟的魚攤腥氣逼人。挑好了魚，麗塔付錢。
卡特楞了一下，平時這時候他都是叼了就跑的。果然變成人就要文明一些了。這魚攤的氣味對人來說不好聞，他聞著卻十分興奮，不知為什麽麗塔也顯得很興奮，大概是窮的都沒錢吃魚吧。
卡特忽略了不管是魚還是面包其實都是麗塔付的錢，他才是真的身無分文。
周圍來往行人也不甚在乎的樣子，許是每天路過都聞慣了。卡特環顧四周，卻見幾個男人掩著口鼻匆匆走過，一臉難以忍受的樣子。
沒聞慣？新搬來的吧？
是家庭沒落只能搬來貧民窟生活了嗎？他們穿的確實過分的破。但那夥人中走最前的一個卻不一樣，他穿得雖然樸素，卻很整潔，臉上帶著洋洋得意的笑，不像是這裏的人。
他們走得快，一下子就過去了。麗塔付完錢，拎著魚在卡特面前晃了晃。
卡特用盡全力壓製住了撓面前的魚的沖動。
再到小溪邊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溪水泛著金光奔向遠方。卡特和麗塔拾了些幹柴，在河灘上燒了一堆火，把魚烤了吃。
麗塔捧著烤魚啃了起來。她這一天只吃了兩口黑面包，饑餓之下竟然覺得這連鹽都沒放的粗糙食品也別有風味。
麗塔“呸”地吐出幾根魚刺，火堆濺出的火星在她裙子上燎著了，她滿不在乎地拍拍，火滅了，裙子上留下個黑色的小窟窿。
卡特坐在她旁邊，吃得不聲不響，吐魚刺都沒有聲音。夕陽用紅色勾勒他的剪影，他一手拿魚，一手用樹枝撥弄柴火。
麗塔的眼睛被煙熏得發酸。卡特問她：“好吃嗎？”
麗塔坐在溪邊，捧著烤魚，看著帥哥，真的哭起來。她回想起自己死記硬背下的詩篇，想起不知所雲卻要強做贊賞的戲劇，想起小時候帶自己去花城外玩了一趟就再也沒見過的侍女姐姐，想起曾經和自己父親偷情最後被毒死的貴族少女，想起鄰國王子的臉和那條玫瑰色項鏈。
在平靜的溪水邊，麗塔想起自己這十八年來見過做過的所有愚蠢的事、違心的事、後悔的事。
麗塔哭出聲音。那些自己不懂的詩篇，每一句她都記得清楚，這些事，也永遠不會忘記。
它們深深埋在麗塔頭腦裏。但是現在，麗塔在貧民窟的小山後，和一個不知道她身份的人在一起。那些事，已離她很遠。
“你哭啦？這魚不好吃嗎？”卡特問。
“好吃！”麗塔一邊哭著點頭，一邊大口吃下烤魚。
像是受了夕陽的鼓動，卡特伸出手，把麗塔攬到自己懷裏。麗塔還是哭，眼淚沾濕他的粗布衣服。
卡特也快要哭出來了。這小姑娘也太可憐了！吃個魚都能高興哭！
“別哭啦。”卡特拍拍麗塔的後腦勺：“一個魚能有多好吃，這天底下比它好吃的東西多了去了。”
麗塔還是哭，卡特繼續說：“你是沒吃過真好吃的東西。我吃過一次烤鱈魚，烤鱈魚聽過嗎？貴族吃的，咬起來就像，嗯……像天上的雲一樣軟。那才叫好吃呢！”
麗塔哭的一抽一抽：“沒你烤得好吃！”
“亂說。快吃，吃完我帶你去吃別的東西。”
天漸漸黑了。
7.
天黑透後，卡特摘了一片大樹葉，疊了一頂樹葉帽子戴在麗塔頭上。小山上一片漆黑，連月亮都沒有，麗塔什麽都看不見。
“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你肯定沒去過。到那兒別害怕，多吃東西少說話，別離開我。”
卡特說完，就牽著麗塔，沿山坡上的小路，朝著更加黑暗的貧民窟走去。
“拐彎啦。下臺階。右邊有個石頭哦。”耳邊是卡特提示的聲音，麗塔走得很慢。她的眼睛無論如何適應，都只能看到頭頂的幾粒星子。麗塔只能從腳步的聲音判斷，他們已經走在貧民窟的小街巷間。
麗塔有些發懵。卡特是怎麽看清路的？難道平民還有這種她不知道的能耐？
走了一會兒，麗塔聽見不遠處傳來嘈雜聲。接著，她聽見一個沙啞的男聲喊了一句。
“誒，老大！好久不見啊！”
“怎麽好久不見了？今天白天你們怎麽都不理我啊？”麗塔聽身邊的卡特說。
“白天？白天您出來了嗎？”
“哦！沒有沒有——白天我做夢來著，夢見你們都不理我。”
“嘿，老大還是這麽有意思。誒，這姑娘誰啊？”
雖然看不見，麗塔也能感覺到，一下子好幾個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她接受民眾朝拜時不緊張，此時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居然有些害羞了。
偏是這時，卡特卻不說話了，只是輕笑了一聲。
“嗬，這姑娘可真好看！眼睛還是綠的，來，嘗嘗我烤的蛋糕。”
麗塔聞到蛋糕的氣味，卻什麽都看不到。卡特拉起她一只手，展開，把一小塊用紙包著的蛋糕放到她手心裏。
麗塔聞聞手裏的蛋糕，試著咬了一口，好吃。周圍安靜了片刻，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她、她看不見？”
“原來是個盲姑娘？”
“這麽好看的綠眼睛，居然看不見東西！”
一下子周圍全是惋惜的聲音。麗塔感覺自己正被圍觀，但卡特囑咐她要少說話，她只好默默吃手裏的東西。
感嘆過後，不知是誰挑起了投餵麗塔的熱潮。魚、糖、點心、水果，不斷有食物被剝好塞進麗塔手裏，麗塔開始還抽空吃幾口，後來就全是在接東西了。
卡特這些朋友，著實非常熱情。
真好。
一個阿姨說要給她找個籃子裝東西，麗塔被她引著走了幾步，把食物放進籃子裏，總算解放了手。麗塔這才想起卡特說的“別離開我”。
手裏一直有東西，卡特早就沒牽著她了。但剛才麗塔還一直能聽見他跟周圍人寒暄的聲音，現在卻完全找不到他了。
在哪，在哪，剛才給她拿籃子的阿姨也不見了。周圍還是人來人往的聲音，麗塔卻什麽也看不見。
突然有人撞了麗塔一下，下方傳來脆生生的“姐姐對不起”，看來是個小孩子。麗塔被撞得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頭頂的樹葉帽子飄了下來。
什麽都看不見，卡特不知道在哪裏，周圍也沒有人註意到她。
麗塔突然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她一摸兜，是白天買來點火用的火柴。她摸著黑抽出一根，在火柴盒上劃亮。
火柴燃燒的亮光很小，麗塔看不見周圍的人，卻看到黑暗中現出密密麻麻的光點。
是一對對發綠的眼睛。
麗塔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只聽周圍一下子亂了起來。
“嗷！不好啦！混進來個人！快躲起來……”
黑暗中的圓眼睛一下子就不見了，麗塔手一抖，火柴掉了，正掉在地上的半盒火柴上。
火柴“嘩啦”一下全燃了起來，一下子照亮了小巷。麗塔看到周圍的人都如臨大敵地慌亂逃跑，剛才撞倒她的小男孩正哭著從地上爬起來。
他的頭頂，赫然長著一對貓耳。
火光照亮的這片黑暗中，只有一個人逆著人流向她跑來。
卡特跑到麗塔身邊，摘下帽子給她戴上，踩滅地上的火，在黑暗中抱了她一下，小聲說：“對不起。”
然後就牽起麗塔，朝著一個方向跑起來，一路上不斷道著歉。
還是什麽都看不見，但周圍不斷響起和剛才類似的驚叫聲，還有……貓叫聲。
“混進來個人！兩個——老大你怎麽也成人了？！”
一路上跑得磕磕絆絆，有好幾次幾乎要絆倒，但又被卡特拉著，向更遠處跑去。
8.
“對不起，我騙了你，”坐在貧民窟後的小山坡上，卡特解釋說：“我其實不是個漁夫。”
“這個你不說我也看出來了……”麗塔想。
“我其實是只貧民窟的貓，昨天才剛……修煉成人。”卡特隱瞞了自己砸錢不勞而獲的真相：“如你所見，剛才咱們去的是貓的夜市。”
“貓在夜晚會短暫變成人的樣子，所以貓在白天才會顯得有些沒精神。因為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東西，所以夜市上不需要點燈。但是流浪貓怕人，他們一看到你頭上沒有貓耳，就會跑。所以你要戴帽子。”
“我一直很想體驗人的日子，雖然今天做的事和我以前沒什麽不一樣……但是挺好的。謝謝你帶我體驗人的日子。”
麗塔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想：虧我還以為自己過了一天平民的日子，敢情是過了一天貓的日子！這可跟我計劃的不一樣。
卡特看麗塔半天不說話，心裏了然。
“那個，我，在你看來可能比較奇怪。如果你害怕的話，我……”卡特覺得這幅人的嘴唇秤砣一樣重：“……明天天亮，我就消失。”
放到昨天卡特絕對不信，他在無聊的漫長生命中變得散漫的心，竟然也因為一些事緊緊地揪起來了。
“我不怕，你別消失。”
麗塔說完，循著他說話聲音急急撲過去吻他。
黑暗中，麗塔什麽也看不見，只跟著觸覺的指引去完成這個綿長的吻。背後是亙古閃爍的天河，身下是一歲一枯榮的芳草，草間靜謐的香氣和蟲鳴聲包圍著她。
這其實不是多好的一個吻，也不太纏綿，只是一味的用力氣。最後兩人都吻得缺氧，各自躺在山坡上喘氣。
當人也太好了吧，接吻也太好了吧……
卡特終於明白人為什麽不長尖牙卻有柔軟的嘴唇，這就是為了接吻。
九百九十九只老鼠沒白花。
麗塔接著剛才的話說：“我不害怕，今天是我過過的最好的一天。如果明早你沒消失的話，那大概會比今天還好。”
9.
麗塔躺在山坡上，眺望遠處的花城。山腳下的貧民窟一片漆黑，花城卻燈火通明。遠處突然傳來轟轟的雷聲，驚得兩人一起坐起來。
卻不是雷，是花城的人在放焰火，慶祝明天麗塔的成人禮和訂婚。彩色焰火在沙城上方綻開，此起彼伏。
麗塔從沒在這麽遠的地方觀賞過焰火，她才發現焰火原來也只占了天空的一角。遙遠的天河靜靜閃爍，沒有焰火亮，卻也沒被焰火撼動分毫。
“你想不想去花城看看。”卡特突然說。
他的聲音藏在焰火聲後，卻比焰火還要驚人。
“不！我不想。”
兩人靜了片刻，卡特說：“我想。明天是公主生日，花城會有遊行，公主和國王王後都會上街，我想去看看。”
“那有什麽意思，無非是一群人在身上掛滿裝飾，然後上街走一圈。表面看著光鮮，指不定下面一身臭汗呢。公主更沒什麽可看的，綠眼睛有什麽稀罕，誰還沒有綠眼睛呢。”
“嘿，沒你好看！”
“你看過公主？”
“沒有。看過你就夠啦。”
“……”這樣的甜言蜜語麗塔聽過不少，沒見過這麽沒技術含量的。
但聽了就高興，她能怎麽辦。
“我就是去看看熱鬧。去嘛，算你陪我。”
麗塔心裏又沈重起來。卡特覺得自己騙了她，可她又何嘗沒騙他呢。她現在連真相都不敢說出來。
麗塔覺得自己就像書裏的灰姑娘，在舞會上盡情歡愉，一到午夜，就要原形畢露，倉皇而逃。
可灰姑娘尚且能留下一只鞋讓王子去找到她，若是麗塔被父母發現，抓回城堡裏，然後打包嫁到鄰國去，卡特又能到何處去找她呢？
借著焰火的光看了一眼卡特的臉，他正看著她，兩眼映著彩光。
“那好吧。但是你答應我，明天看過遊行，咱們就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國家，到一個，嗯……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生活。”
卡特輕笑：“好。”
麗塔從那籃貓夜市上裝回來的食物中揀出兩塊糖，遞給卡特一塊，自己含了一塊，在這粗糲的甜味中漸漸睡去了。
10.
清早去貧民窟市場買了帽子和圍巾，麗塔把自己肩膀以上都裹得密不透風，確保沒人能認出她來。
“天氣這麽熱，你非要這樣嗎？”卡特疑惑。
“我過敏，一碰到花城貴族身上的脂粉、香水，我就渾身難受！”
“嘿，你倒不是豌豆公主，卻是個‘香水公主’。”
“誰是公主？你才是公主，你全家都是公主！”
“典故嘛。”卡特悻悻地撓頭。
兩人走在貧民窟最寬的主街上，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和人群的騷亂聲。
怎麽了？兩人都伸長脖子觀看，一輛華麗的大馬車駛來。
馬車上擺著幾個木桶，一個人站在車後，把木桶裏的東西不斷灑到地下。周圍的人立馬圍上去，還有人追著馬車跑，甚至不惜危險攔在馬車前的路上。
一下子路邊就剩下麗塔和卡特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麗塔大概猜到怎麽回事了。王室重大日子當天，往往會派一輛車到貧民窟，沿街撒些東西。那木桶裏裝的應該是金幣、銅板、糖果和花，另外這當中每次還會摻一顆鉆石，足夠撿到的那個幸運兒用幾年。
馬跑得很快，有的人撿夠了東西，跟著車跑了，也有的人還在原地貓腰撿。一個六歲左右的黑臉小姑娘從人群中鉆出來，剛才車來時她沖在最前面，肯定收獲頗豐。
路邊坐著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因為腿腳不便沒有去撿東西。黑臉姑娘——也許是她孫女——跑到老婆婆跟前，給她看手裏的東西。
那是她從馬車下揀出的東西：一大把五顏六色的鮮花。
老婆婆當即直起身子，給了小姑娘一巴掌，把小姑娘打得一個踉蹌。
“傻貨！撿花做什麽！揀金幣啊！”
老婆婆氣的“呼哧呼哧”地喘，周圍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小姑娘有點委屈，回頭罵了一句，攥著花跑了。
“有種你別回來！傻貨！”老婆婆沖著她背影罵道。
麗塔和卡特對視一眼。
不遠處更大的騷動吸引了他們的註意力。只見一個瘦小少年靈活地從人群中鉆出來，沿街跑來。
有十來個人在身後追他。小少年腿腳比兔子還快，但跑出不遠還是被人絆倒了。
小少年倒在地上，緊緊地蜷著，人群圍住他，有血濺出來。
“怎麽回事？”麗塔問。
卡特看著人群，面孔冷得像鐵：“他……恐怕撿到鉆石了。”
“撿到鉆石？”麗塔不懂這有什麽聯系：“他會被打死的！”
“這樣下去是會死。除非他把鉆石拿出來。”
“……”麗塔呆住了：“拼著被打死也不能丟掉鉆石？”
卡特看麗塔一眼：“你是新搬來貧民窟的吧。”
這時又見一個人貓著腰從人群中擠出來跑進巷子裏，人群反應過來，丟下小少年追著他去了。
小少年在路中央緩了一會兒，兩手支起身子，爬到路邊沒人的角落裏，在身後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
一分鐘前，他還有著比兔子還快的腿腳。
麗塔走到少年跟前，顛顛手裏裝銅板的袋子，卡特卻說：“別給他銅板。他這個狀態，一會兒就會被人搶走的。”
麗塔楞了一下，把那籃子貓夜市上帶出來的零食放到少年身邊。少年看她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走吧，”卡特說：“還會有人受傷的。在貧民窟，你誰都救不了。”
麗塔點點頭，失了魂一樣跟著卡特走。
麗塔從小就知道，過多的財富給人帶來的是痛苦，她以前從不覺得貧窮有什麽可悲——在她眼裏，駿馬並不比毛驢好騎，銀盤子也並不比草紙更適合放面包。
她一直以為節日的馬車散在貧民窟的是幸運和歡樂。
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好報不會輕易降臨，真正過上好日子的方法，是蜷起身體緊緊護住那顆鉆石。
暴力和死亡時刻圍繞著貧民窟的每一個人。
“麗塔，你以前並不是個窮姑娘吧。”卡特說：“這樣的事在貧民窟每天都會發生。”
“在這個國家，有人願意為了一顆鉆石被打死，有人能夠把財富隨便拋在大街上。我的孩兒們雖然都生活在貧民窟，但他們不愁溫飽，個個安居樂業。”卡特冷哼一聲：“有時候我真不懂那個國王究竟在想什麽。”
11.
花城和貧民窟完全是兩幅天地。麗塔和卡特混進花城中央大街邊圍觀的人群中，慶典日的花城，是鮮花、氣球和糖果的世界。
長長的儀仗隊從王宮開來，麗塔心中納悶，她出逃了，花城居然一切如常的樣子。遊行也就算了，把車簾遮上或是找個人替都還可以，但晚上的成人禮和訂婚儀式呢？她不在也可以舉行？
等了很久，父王母後的車開過來，麗塔和卡特和周圍的平民一樣下跪行禮。她這才知道，平民看到貴族必須要跪，不跪或是跪得不標準都是要進牢房的。
麗塔低著頭，偷眼看自己的父母親。
不管怎麽樣，她有些想念他們了。
尤其是想到今天以後她就不會再回來見他們時。
又過了一會兒，鄰國王子騎著白馬走來了。
你也敢騎白馬！麗塔恨恨地看著鄰國王子，他還是春風得意的樣子，四下招手。
如果不是這個家夥，麗塔也不至於非要逃出來。
“誒，這人是誰啊？”卡特突然問。
“鄰國王子啊。來跟公主訂婚的。”
“這人我在貧民窟見過啊，就昨天。”
“昨天？他去貧民窟做什麽，你認錯人了吧？”
鄰國王子身後就是公主的車，公主著盛裝坐在車上，沒有遮簾子，也沒有找別人來替。
麗塔一下子把關於鄰國王子的事忘得一幹二凈。
她看到自己坐在車上，向熱情的民眾打著招呼。
麗塔站在下跪的人群中，直直的看著那個姑娘，只覺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冷汗一層層地從頭巾下冒出來。
“麗塔，你怎麽不……”卡特順著麗塔的目光一看，也發現了異常。
這公主和麗塔長得一樣。
麗塔猛地沖出圍觀人群。
“你是誰！為什麽穿著我的衣服！”
怪不得花城一切如常，怪不得父母和那個蠢王子都不著急，原來是有個冒牌貨在這裏假扮她！
假公主認出了那雙罕見的綠眼睛，她咧嘴無聲地笑了。她又望向人群中，跟卡特對視了一眼，笑得更開懷。
“這才精彩啊！”假公主嘴裏小聲念叨。
她看著麗塔氣憤的樣子，得意地晃了晃頭。
然後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向一邊倒去。
公主的頭飾可不是誰的脖子都能駕馭的。還好她扶住自己的頭，坐穩了。
這時侍衛已經過來，要驅逐麗塔。麗塔扯掉頭巾：“她是假的！你們看，我才是麗塔！”
但很可惜，公主長期住在城堡裏，沒有人能一眼認出短發不化妝的公主。
麗塔深感無力。那個不知來路的假麗塔還笑嘻嘻地坐在馬車上。
麗塔是不想當公主，但她也不允許別人冒充她。
眼看麗塔就要被侍衛架走了，變故就發生在這一刻。
車上的假公主突然噴出一大口血，抽動著身體死掉了。
麗塔離得最近，她看到那條玫瑰色項鏈上，似乎伸出了一條條帶刺的藤蔓，緊緊地縛住假公主的脖頸，在上面刺出深深的孔。
但她眨眨眼，藤蔓又消失了，假公主猶自躺在馬車上，一股股噴著血。
遊行現場大亂。
12.
麗塔什麽也沒做，周圍所有民眾都看得清楚。但是當時她出現，攔車，然後公主暴斃，這幾件事連起來足以治她死罪。
麗塔被關進牢裏。來花城前她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抓，但沒想到是以這種原因。
謀害公主。可笑。
麗塔獨自坐在黑暗的牢房裏，晚餐是黑面包，她吃了一口，其實很難吃。
麗塔靜靜梳理這兩天的事。
那條玫瑰色項鏈是昨天早上她帶出來的，並且低價賣給了占蔔師。
而今天項鏈又出現在假公主脖子上，說明假的公主和占蔔師有一定聯系。
可她假扮自己，卻又在遊行上突然死掉，這是什麽目的？
害真的麗塔？不可能，假公主不可能預料到麗塔會來遊行上攔馬車，況且賠上自己的命陷害一個人也不值。
這不是同一件事。有人要害麗塔，而麗塔恰好出逃，所以厄運就降臨在假公主身上。
還是不合理，麗塔是個連自己婚事都不能做主的公主，如果不是為了假冒她，害她有什麽用？
那個人有能力害死麗塔，就也有能力動麗塔的父王，他為什麽沒做？
那條項鏈……似乎有點邪門。殺死冒牌貨的是那條項鏈嗎？
那條項鏈是鄰國王子送給她的。
“這人我在貧民窟見過啊，就昨天。”
麗塔突然想起遊行上卡特說的那句話。
這個王子有問題。麗塔又想起一件事，頓覺四體生寒。
夜晚的貧民窟一片黑暗，幾乎沒有人點燈。
可是昨天上午，賣火柴的婆婆卻把火柴都賣完了。
是誰在攢火柴？他攢火柴有什麽用？
夜襲。只能是夜襲。
麗塔回想起鄰國王子送給父王的那尊藍石雕像，只覺得邪氣逼人。
想到這兒，麗塔一激靈，跳起來拼命砸著監牢的門，砸得滿手是血。
“開門！讓我見國王一面！來不及了！快開門！”
門上開了一個洞，獄卒的眼睛在裏面看她。
“別砸了小姑娘。國王剛下令燒死你，想見他明早廣場上會見到的。”
“明早就來不及了！”
“沒用啦，知道你冤枉，專門給你拿的沒生蟲子的新面包，吃了好好睡一覺。”
“睡你大爺啊！”麗塔怒吼。門上的洞卻關上了，獄卒走了。
麗塔順著墻滑下來，捂住臉。
她不會被燒死。因為用不到明天，今晚，國王會突然暴斃，貧民窟的伏兵會伺機而動，花城和貧民窟都會被血淹沒被火包圍。
這是明天的事，現在一切都還沒發生，可她卻什麽都做不了。
13.
絕望地坐了許久，麗塔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但這時，門外卻傳來騷亂聲。
那騷亂裏不光有人聲，還有……貓叫聲。
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麗塔把耳朵貼在門上，像昨晚在貓夜市一樣，閉眼仔細辨認熟悉的腳步聲。
腳步聲停在門口。
“麗塔？”卡特猶豫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我在這兒！”
叮叮當當幾聲鑰匙的碰撞聲，卡特打開了門。
劫後重逢，麗塔撲向卡特，黑暗的地牢裏，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你怎麽進來的？”
“我可花了大價錢了。”
麗塔輕笑：“他們不是你的‘孩兒’嗎？請他們幫忙還要花錢？”
“嘖，那就是一個說法，我就是年紀大，哪來那麽多孩兒。”
“那你有幾個孩兒？”
“沒有。”
“一個也沒有？”
“沒有沒有。”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正是昨晚夜市上和卡特寒暄過的聲音：“我說老大誒！你們怎麽還沒走！”
卡特倒吸一口涼氣，把正事忘了。
拉上麗塔，她卻不走。
“你能再為我花點價錢嗎？”
14.
討價還價半天，卡特那位朋友終於答應帶人去偷走貧民窟所有火柴、燈和蠟燭。
卡特拉上麗塔往外跑：“你放心，他們很會偷東西。呵，這回我可真散盡家財了。”
逃出亂糟糟的地牢，外面天已經黑了。
“我得趕快回王宮。會有危險，你跟我去嗎？”
“你……真是公主？”卡特問。
麗塔停住步子。卡特救了自己，可他還蒙在鼓裏呢。
“我是。”麗塔說。
“哦，當然跟你去。你自己哪進得去呢。”卡特拉上麗塔就往城堡的方向跑。
“誒？你不驚訝嗎？”
“我……猜到了。”
一路無話。想進王宮，正門肯定不行，外墻有三米高，也不行。怎麽混進去？麗塔在裏面住了十八年，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卡特卻像是已經有了計劃。他拉著麗塔，繞到王宮後那個花城最高的塔樓下。
塔樓有七層樓高，兩人氣喘籲籲地爬到頂層，中途卻被看塔的侍衛發現了。
“餵！你們什麽人？下來！”
到塔頂往下一看，王宮似乎近在咫尺，可實際上隔了十多米。
但更不能下去，侍衛已經在下面張弓了。
卡特站上塔樓頂的欄桿，緊緊挽住麗塔，在她耳邊說：“抓緊了，閉眼。”
“你要跳——”
這一聲跳拉得賊長，麗塔根本沒來得及閉眼，只覺得天上的星星和花城的燈火都在她周圍拉成了一條條線，晃得她頭暈。
只幾秒鐘後，兩人穩穩地落在城堡頂上。
“……”麗塔頭暈未退。
這什麽啊？開掛了吧！
這麽遠跳過來還毫發未傷？就算是貓也做不到吧！
你不是貓精。你是螞蚱精。
“快走！”卡特喊了一聲。
已經驚動了侍衛，接下來不能休息了。
兩人一陣猛跑。還好城堡裏麗塔比較熟，繞到一處走廊，周圍都是儲物室，平時少有人來。
走廊很黑，只有一扇小窗戶能透出些花城的照明燈光。
似乎沒有人追來。麗塔松懈下來，才發現自己左手冰涼，血沿著手臂淌下來。
“你受傷了？”
“呃，中箭了？我、我居然一路都沒察覺？”
卡特二話不說，從衣服上扯下布條，紮住麗塔手臂上的傷口。她這時才感到有些疼。
除此之外，麗塔感到卡特幫她包紮的手很涼，有些顫抖。
她突然覺得不對。相比傷口，自己手上的血似乎太多了些。
麗塔突然發現，卡特的胸前，正閃著金屬的光芒。
那支箭是先穿透卡特的胸膛，才劃傷她的手臂的！
“你中箭了！”
“我沒事。”卡特小聲說。
“還沒事？穿透啊了！給你生堆火你都能烤自己了！”
麗塔口不擇言，說了蠢話，卡特居然還齜牙咧嘴地笑了一下。
“怎麽辦，你會死……”麗塔坐不住了，也不再管自己的傷口。
“別亂動！”卡特吼道。
卡特是只懶散的貓，這兩天只要說話都是溫言軟語，就連早上看貧民窟的人自相殘殺，語氣也是極克製的。此刻他吼起來雖然有些虛，卻厲害得很。
他很焦躁。
麗塔不敢亂動了，眼淚卻在黑暗中流了滿臉。
他只是說沒事，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費力地紮好布條，他用背對著麗塔，說：“幫我拔出來。”
“拔出來血會流得更快！”
“拔。”卡特倦極了似的，輕聲說：“別磨蹭。”
說完他居然睡過去了。
麗塔只好攥住那根箭，一咬牙，把它從卡特身體裏拔了出來。
血濺了她一臉。
麗塔把卡特翻過來，低頭親吻他，蹭了他一臉血。
沒有。
沒有奇跡發生。
卡特斷了氣，嘴唇越來越涼。
愛人的最後一句話是“別磨蹭”。
這個人為了幫她救她，不光散盡家財，還丟了命。
他帶著這根箭跟著麗塔在城堡裏逃了這麽久，臨死還在幫她包紮。
麗塔抹抹眼淚，把他的屍體放平，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用命換來的機會，不能就這樣浪費。還有許許多多人等著麗塔拯救。
她一點把握都沒有，但如果坐在這裏錯失機會，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15.
“餵，把我臉弄花就走了啊？”
身後傳來懶懶散散的一句話，很輕，但很真實。
麗塔停住步子，一時不敢轉身。
“貓有九條命，沒聽過嗎？”卡特站起身。
麗塔轉過身，重重地撲到卡特懷裏，差點把他撞個跟頭。
“死不了不早說！”
“說了，你沒信。”
“……死不了你那麽兇做什麽！”
“疼的嘛。沒叫喚就不錯了，前年死的時候我叫得他們以為惡龍出山了呢。”
麗塔噗哧一笑：“那次是你啊？我還盼了好一陣呢！”
卡特也笑。他用袖子蹭掉麗塔臉上的血跡：“別哭啦。”
“那你以後別死了。”
“怎麽可能，總會死的。你也會。”
“別在我前面死。”
“這麽自私？”
卡特輕聲接了一句，另一個聲音卻自走廊盡頭傳來。
“這不是很容易嗎？”
麗塔轉身，只見那位鄰國王子正提著燈，從黑暗的走廊盡頭走來。
他那得意洋洋的笑好像粘在臉上一樣，永遠不變，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士兵。
“不僅能從地牢逃出來，還能混進王宮裏來自投羅網。小公主，你挺令人意外的。不過這些也都拜你身邊那人所賜。”他眼睛轉向卡特：“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但我建議你別強護著這位尊貴的小公主。你知道，連塞西女巫，也死在我手下了。”
“什麽女巫？”
“呃……”卡特小聲解釋：“藍石山的塞西女巫，這兩天就是她在冒充你。”
“那尊石像和項鏈上有詛咒。現在國王王後已經長睡不起，你本該是最早死的卻還活蹦亂跳。幸而你是如此沒用的一個公主，而且馬上也要死了，這計劃告訴你也無妨。”
“至於你，”他又轉向卡特：“只要別妨礙我，我很不介意讓你死在她後頭。不然，你想想那個瘋女巫……”
麗塔小聲說：“沒辦法了，卡特，你想辦法走。”
“一起走。”
麗塔艱難地說：“我走不掉。就算僥幸跑掉也會被追殺，王室成員都會趕盡殺絕，但你……”
麗塔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叮叮當當一陣金屬撞擊聲，王子身後的士兵整齊劃一地全倒了。
他們倒下去，一個泛著綠光的影子在走廊盡頭顯現。
“你說誰是瘋女巫。”
16.
“塞西？你沒死？”
卡特跟王子異口同聲，語氣卻不一樣。
“他們不是說女巫是貓變的嗎？所以貓有九條命，女巫就有九條命。”塞西用胳膊夾著掃帚，把兩只手伸到眼前比著九，緩緩走過來。
“你不是貓變的啊。”
“我不是貓變的，但我有九條命。不矛盾吧？”
麗塔想哭，一個個都九條命，都死不了，不跟你們玩了。
塞西走近：“說我瘋女巫那個人，你知道為什麽我只放倒了你的士兵卻沒動你嗎？”
王子知道大事不好，靠到墻邊：“我有……王室血統……你、你不能對我施術……”
“錯！”塞西舉起掃帚畫了個叉：“我沒動你，是為了讓你清醒地看，看我怎麽用掃帚打你的，大！後！腦！勺！”
她說完，不施任何巫術，就舉著掃帚，如同老媽教訓淘氣的孩子一樣抽了王子一頓。
麗塔和卡特在旁邊看得發楞，“瘋女巫”這個詞著實不是詆毀。
一邊打，一邊罵：“就你手段多！我就當了兩天公主都能被你殺掉一條命！知不知道我為了當這個公主費了多大勁，被那麽低端的手段搞死你讓我以後怎麽混！”
王子抱頭趴在地上，喊：“你殺了我吧！”
他寧願死也不想受這樣的折辱。
“弄條破項鏈，還在遊行上殺我，小公主還以為我陷害她呢！”
“不不我沒有。”麗塔說。
“說起項鏈。”塞西突然停了掃帚，向麗塔伸出手：“還錢。”
王子趕緊爬到墻角縮起來，生怕這瘋女巫再揪著他打。
“啊？什麽錢？”
“我從你那裏買的項鏈啊。都是因為這破項鏈我才被殺，沒連你一塊打就不錯了。快還我錢。”
“你是那個……”
“是，跟你換銅板那個人。你的嬤嬤啊侍衛啊都是我給整睡著的，要不你以為你真能逃出來。七十二個銅板，給四分之三枚金幣也行。”
麗塔看卡特，用眼神問他：“她不是你朋友嗎？”
卡特無奈地回看她：“我可交不起這樣的朋友！”
“我可沒惡意，本來也是你自己想出去玩的。我只是順便借你的位置當兩天公主。”
“那……”麗塔說：“如果不是他，你是不是就打算代替我了？”
“本來是這樣打算的。可是當公主也太累了吧！我這些年也見過不少怪人，就從沒見過把人頭當聖誕樹掛裝飾的！我脖子差點被壓斷！要不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被殺！”
麗塔翻白眼，這怪我咯。
塞西繼續說：“況且，如果不是他，你不也不打算回來了？外面那麽好，你不會想回來當公主吧？說起你，小貓咪，我當兩天公主，你做兩天人，這交易也算合理了。今後你還是自己努力修煉吧，加油哦！”
塞西打個響指，卡特頭頂馬上豎起一對貓耳，天亮以後就會變回原形。
卡特無語，麗塔想了想：“錢我會還你。我想先問你件事。”
“說。”
“你是藍石山的女巫，那我父母的詛咒，你應該知道怎麽破吧。”
塞西滿不在乎地撓撓頭：“藍石的詛咒原來還有人不知道怎麽破嗎？就是最土最沒意思的破法，找一個姑娘，在腦門上親一口就行啦。不過老國王不是一般人，那姑娘必須一看就是個公主才行。說是這樣說，真正的公主……恐怕是頂聖誕樹的那種吧！哈，反正你不是！”
麗塔現在頂著亂蓬蓬的短發，身上沾滿血和泥，確實怎麽看都不像公主。”
“呵，沒用了，”窩在墻角的王子突然發話：“就算他們醒過來，今夜我駐在貧民窟的伏兵就會伺機而動，明早我國大軍行至花城外，裏應外合。尊貴的小公主，你活著也是等著被俘，不如自我了斷留個好名聲！呵呵哈哈哈哈——”
王子說完就狂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塞西受不了，上前一步，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
“你要了斷誰我不管，瞎笑什麽！這種笑聲外面聽見了肯定以為是我笑的！女巫的名聲就是這麽被你們敗壞的！”
王子吐出一口老血。
麗塔心裏卻一陣陣發緊。他說得沒錯，就算卡特的貓朋友們偷走了火柴，也只是將時間拖到了天亮後。花城士兵很少，主要的軍隊長期駐紮在藍石山下，一夜時間根本來不及調過來。
國王王後醒不過來，全花城的人都知道麗塔上午就死了。這時有軍隊來犯，根本無法抵擋。她做公主的日子，似乎真的只有最後一晚了。
卡特也知道這一點。
“麗塔，如果實在無力回天，那就走吧。”卡特說：“連夜走還來得及。沒辦法了，保護不了這個國家也不是你的錯。”
“嘿，小貓咪這話說的對！”
卡特差點也吐出一口老血。
“你本來也不想做公主吧？不然當初跑出去做什麽？”塞西說。
“我不走。”麗塔重復了幾遍：“……我不走。我是公主，我父親是國王。這是我的國家，我不能拋下它自己走。”
塞西嗤笑了一聲：“可是你已經走過一次啦。”
“是，所以我更不能走了。我從前不了解外面，以為所有人都過得像在花城這樣好。但現在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魔法和仙術……”
塞西說：“有啊！”
幾人斜眼看她。
“……沒有仙術。好報不會降臨在每一個人身上，比不期而至的幸運更重要的，是掌握著力量的人怎麽做。”
王子冷笑：“呵，所以你能做什麽嗎？這個國家是你的國家，還是你的養殖場？你們這些皇室貴族除了攫取資源外，真的曾做些什麽嗎！”
王子其實不是真正的鄰國王子，他在貧民窟長大，對這個國家充滿怨念。
“對不起。今天我成年了，我會負起責任的。”麗塔一字一句地說。
17.
“噗呵呵哈哈哈哈……”塞西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小公主！你這番話我喜歡，可愛極了！像是即將踏上旅程的童話主角！我願意幫你，雖然不能幫你打仗，但我能幫你做一件事，比如把你爹娘打醒！”
麗塔說：“……別跟我提童話。”
“為什麽不提？我可是編過最全的童話故事集的！好多小孩都看過！”
“啊？”
“三年前我綁了聖誕老人，騎著掃把一晚上把我的童話集扔遍全國小孩的窗臺！酷不酷？”
“……這其實是你的陰謀吧……”
“嗯？”
麗塔思考了一下，突然間福至心靈。
“你說你一晚上……你去藍石山要多久？”
“嗯，七分之二晚上。”
“那你就幫我這件事吧，去藍石山調兵。”
“你確定不要我幫你錘醒你爹娘？機不可失哦。”
“你能把他們叫醒再去調兵最好了。”
“那可不行，我說一件事就是一件事。隨便幫你，咱倆誰是童話主角啦？”
“所以讓你去調兵啊。只要把這一關度過，他們可以從長計議。我早晚會像個公主的。”
墻角的王子見狀，指著麗塔罵起來。麗塔不理他，徑直帶塞西去拿紙寫調兵令。
王子對著麗塔的背影，罵著罵著，嗚嗚地哭了。
塞西走後，卡特拍拍麗塔：“誒，我覺得你可以試著吻一下國王了。”
“嗯？”
“雖然你頭發亂，又滿身是血，但是你剛才的樣子像個真正的公主。”卡特盯著麗塔的綠眼睛：“不，甚至，像個女王。”
尾聲
鄰國將軍怎麽也想不明白，到花城附近時，不光國王全家在城門上迎接，連遠在藍石山下的軍隊也來迎接，而提前駐紮在貧民窟裏的士兵，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們一致認為是那個假王子搞的鬼。早就看他心術不正的樣子，哼，果然投了敵。
國王王後又想為麗塔的婚事操持。但麗塔說，她不會嫁給任何鄰國王子。她就留在花城，留在自己的國家裏。
不過公主一個月後還是結婚了。駙馬是個花城貴族們從未見過的青年，他有一雙和公主一樣的綠眼睛。
駙馬深居簡出，很多人只在婚禮當晚見到過他。駙馬優雅俊美，毫無疑問是來自異國的王子，沒有任何人會想到他竟出身貧民窟。
此後幾年花城和貧民窟都發生了很多變化，貧民窟裏修起了一座座學校和藥店，漸漸地開始有貴族願意到原來的貧民窟居住，也有勤快的平民到花城來做生意。
許多年後，麗塔成了女王，又成了已故的女王。後世流傳的她的畫像，身邊總是坐著一只綠眼睛的黑貓。
塞西的童話故事沒了市場，她寫道王子會生在貧民窟。可是誰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