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翻石墨，上一次編輯還是去年十月，沒興趣寫什麽，翻來覆去地看過去的文章。郁郁寡歡全都是自找。真的，今天語文上課，散文裏講陀思妥列夫斯基：“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他真撕裂，雖然我生理性抗拒一切俄國作家的作品，但大概了解一下生平也搞得明白他為什麽說這樣的話。
我媽講，文人多多少少有點精神病。她年輕時候很愛看書，給我講顧城的故事時眼睛詭異地亮著，就像那條盤子裏的鹹魚。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這條真理：苦難是創作者的財富。痛苦引起的精神波動遠比快樂大，訴諸筆端的渴望比愉悅大，把寫作當作救贖和解脫。我看著我媽給我講各種道聽途說的知識時總一樣亮的眼睛，我欲言又止：媽，你姑娘自覺有四分之一又四分之一又四分之一個文人的影子。
過年前一段時間我很焦慮，不是為了高中生活，我現在除了睡眠嚴重不足外應付得還算得心應手。我焦慮的原因很復雜，籠統概括是情感缺失導致我開始人生思考，進而導致的煩躁。我的女朋友沒有和我在一個高中，我甚至不敢問她去了哪，於是我問鐵，鐵言她問在另一所學校的楊，楊雲她不清楚。我還挺想把鐵當成下一個女朋友的，可是大家都很明白，我情話不要錢地蹦，我什麽都毫無保留地跟你說，我信任你，但我不愛你。我要真的愛你，我就該像我媽一樣什麽都不跟我講，全憑彼此的熟悉一點點猜。
我的焦慮因為一件初中補課老師當作聖誕禮物的羽絨服達到了頂峰，收到禮物的第二天早上，整個早讀我都在努力抑製幹嘔。一般這種生理反應都發生在我極度緊張的時候。具體原因我只能盡力解釋：我和補課老師屬於金錢關系，不是交錢上課她壓根不會認識我，跨越金錢關系她來偏愛我讓我不知道怎麽回饋，語文成績不夠好讓我對她有一種沈重的負罪感。我會背叛她的期望的，我緊張得想吐。
然後這一天我回家後失眠了，淩晨一兩點從床上爬起來，胃裏還有那種感覺，我想去蹲廁所，結果怕冷，站了一會回屋時，我媽醒了，她問我幹啥去。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我知道這種焦慮不是我本人都理解不了，於是我換了個話題，我說高中生戀愛的事，我勉勉強強地把我其他方面的焦慮和這件事縫合在一起，從而不談這件事本身。黑暗裏我媽仰面躺著，我盤著腿坐在她身邊，倒下身子把額頭抵在她的掌心，我說你摸摸我。
她慢慢給我講她的學生時代，她上中專的時候認識的我爸，初戀，結婚了。還講了點其他事，剖析剖析我和同學間的關系，她真神奇，她甚至沒和我的同學說過幾句話。最後她講：你不要戀愛。我跟你的語文老師談過，她喜歡你嘛，所以很擔心你。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談戀愛。
我總能意識到血緣是怎麽奇妙地起作用的。我擡起頭滾回自己的被子窩裏，聽她接著講，假裝自己睡著了。
然後在一堆故事裏她說：害，我要是接著念書，我一定比現在好得多。
月光朦朦朧朧地亮，我猛然想起幾年前一個春節，我姥並沒有嘆氣地平淡地跟我講：你媽就是命不好。
我那個春節就想寫文章，我沒敢寫，我覺得我要一連剝開三代人長好了的鮮血淋漓的傷口，很不道德。我跟鐵講這件事，我說：一個母親說自己的女兒命不好。我感覺大家都好無助啊。我在月光裏偷偷摸摸看著我的母親。
她躺在那裏，像一條盤子裏的鹹魚。
我媽就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但她現今很快樂，我覺得她還好。我也知道她可以更好。我爸在我們倆談人生的同時在另一個屋裏打震天響的呼嚕，我說：唉，這麽一看，我爸好單純。
我媽笑：是啊，你爸總很天真。
我覺得她應該是後悔過的。但愛沒有交易豁免權，哪怕打出去的全是沈沒成本，沒人會想著拋空股份。
那個晚上我還是後悔了，我討厭像剝開自己一樣觸碰別人的傷口，我太濫情了，我不享受為別人束手無策地痛苦。可是第二天我就好多了，情感缺失的彌補令人快樂，快樂即是快樂。
其實沒停過寫文章，在學校寫了一堆雜文，只是都卡在不尷不尬的地方沒寫完，都是沒靈感硬擠的，沒啥必要發。考試作文四十多分低空飄過（我們班五十人集體低空飄過）。畢竟我們學校是文科盆地，理科高峰。我在理科班裏當語文課代表，自覺人生毫無前途。
不是沒有文學素養。昨天在班裏畫板報，周同學要求寫相信未來。（說起周同學這個心理狀態也挺好玩的，但剖析他跟剖析我自己區別不大，不想寫成文章了）
周同學寫：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燭臺。
旁邊的糖糖：是塵封吧。
周同學有一種被質疑文學素養的尷尬和惱怒：是查封。
我：是查封。
周同學沒看我，有點氣鼓鼓地去查原文，然後回來抱著另一個男同學在他耳邊念詩。
我一邊惡心一邊想笑。突然想起來周同學也分手了，這種行為大概別名情感缺失應激補償。就像我跟我們班女孩子貼貼，肢體接觸試圖彌補空洞。我和鐵就不搞這一套，我們發車。
我和吳同學關系有點點奇怪，就是它才是最標準的友誼，但我覺得怪怪。我們挨座上補課班，靠著的手在課桌底下牽著，我拿指尖蹭她的指節，誰都沒撤回去。我後來想想，這也是情感補償的一種體現，都是聰明人，誰不會粉飾曖昧？
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我怕我償還不了給別人帶來的苦難。社會資源有限，差序格局裏情感總量有限，情感的流動必然留下富集地和貧缺地，猶如迦南和蛾摩拉。神愛世人嗎？
我經常埋一大堆沒人看得懂的梗，講話講到半句，說話都像考別人試。比如昨天那篇。
“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到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我們終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1984原著可提煉精髓：希望全都是謊言）”
“人類群星閃耀之時+茨威格的遺書”
上次下雪，發了句應是天仙狂醉，沒得人接下句。
妹妹進入青春期了，小孩子不太好搞。作業好多，還沒寫，狗狗真可愛，生活真沒意思，一天一天地熬，眼袋一天一天地重。
所有我這一刻的失望與失落，所有我對他人毫無根據的指責，來自同樣的病癥，來自這個年紀人們共患的病癥，沒必要把任何親密看重。我真的愛你，愛會消失的。
這只是一場情感缺失應激補償癥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