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窗外大霧,光從樓宇間透射而出,有了人類對光最初的認知——那些被留存在山洞壁畫上的,人們以線條和放射的形狀描述光的存在。在約翰·丁達爾出世以前,光就有了這樣的形態,只不過後來才被命名為「丁達爾效應」罷了。
抽象的光,有了具象的形狀,但它本身還是無法被觸摸。從西斯廷大教堂的窗戶間透射進來的光線,交替出現在神聖的穹頂的《創世紀》兩邊,正好漫射在《創世紀》的第一章節《神分光暗》,讓人們對光又賦予了「神聖」的定義。
去年冬季休假時,和妻子在九彎十八拐的山道上開車前去山頂。正好遇到霧氣與太陽交替的天氣。陽光從葉片的空隙中穿透而出,被分割成光的甬道,通往林蔭道的最底層。小時候從最愛的《十萬個為什麽》里學到一個關於「小孔成像」的物理知識,光透過奇形怪狀的小孔時,最終成像的都是光源最初的模樣——也就是說,光從那些細碎的葉片之間透過而出,最終在地面上都會形成一個「圓點」,那是人們對太陽形狀最初的理解。
我從小生長的城市,像是一座水泥森林。重慶的地皮不夠,所以高樓成了重新「定義」面積的具象公式。每一年重慶都會拔地而起好些高樓,把原本的灌木改成了森林。在森林之間還留著一些似乎永遠「長不高」的舊居民樓,我稱他們為「地衣」,是生活在森林最底層的生物群落,但沒有他們卻無法維持整個水泥森林的存在——這里供給著樓宇森林所無法提供的資源。而這些資源,只能通過人類最初的方式進行培育和提供,然後被陳列在潮濕腥臭但又充滿著生機的菜市場之中。森林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但城市為森林賦予了另一種形狀。
我的第一個博客,取名「森林、城市、生靈、塵世」,本身是在嘲笑自己作為一個重慶人,無法自然地分辨出平翹舌、前後鼻音的「生理結構」。我把城市比作森林,這應該是重慶特有的城市結構,不規則、破碎、被水與山恰到好處地分割、城市近水而生依山而長、為了公平地分配陽光,樓宇之間必須按照特定的規則呈現出錯落和角度上的巧妙。在北方讀書的時候,每每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都覺得「無聊」。因為這些房屋的形態,都只有一個最重要的「標準」——陽光,太陽能熱水器,都是朝著南邊,而那些墳頭也是向陽而長。不知為何總能長到一齊的白楊樹,作為了田與田、戶與戶的分割。而重慶的城市形狀,陽光僅僅是一個參考標準,它還需要遵循河川、山石的規則,頗有種「自然規律」的玩味。
回到光,有人用更為浪漫和文藝的方式解釋了「丁達爾效應」,即讓光有了「形狀」。凡文藝,逃不脫愛、性與死亡的課題,丁達爾效應定義了光的「形狀」,所以它也被套用到了感情之事。雖然它很牽強,但對於特定時期的「戀愛男女」,它又充滿了戀愛的魔咒。「我對你的愛產生了丁達爾效應」,大概就是說我對你的喜歡有了具象上的形態——至於形狀是什麽,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其實,任何事物都可以和愛、性與死亡扯上關系,就看你如何去重新解構抽象的概念罷了。比如此時此刻,在我視野里有一個圓形的黑色茶幾,只有小腿的高度,兩人站在茶幾的直徑上本可以牽手彼此的。但這就是愛,兩個人繞著黑色的圓形茶幾繞圈,彼此都看得見對方,但是誰都不敢做出拉住對方的動作。就像隔了一層紙的關系,只需要有人捅破,彼此就能正式確認,但誰都沒有跨過去,不是他們不敢,或許是他們本不想突破這種曖昧的延續。
在日語里,並不會直接表明一個人對另一個的喜愛,越是曖昧模糊的兩人關系,他們的感情就越是不會超越「茶幾」的中心點,他們彼此繞著圈朝著同一個方向行走。日語里很少會直接表明「我喜歡你」,而會用「僕は君の事が好き」,字面翻譯就是「我喜歡你的事物」,如果從字面上來看,這個事物到底指得是什麽,誰也說不上來,但是它就是一個確切存在的形狀。比如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但是表達的是我喜歡你看的書——這種愛屋及烏的傳遞雖然含糊,但又說明不需要捅破窗戶紙的事情。
那個黑色的茶幾同樣可以作為「死亡」的形狀。伊藤潤二在《漩渦》里,對作為陶藝家的父親五島泰雄,做了非常藝術形式的死亡註解。尋找完美陶藝作品的父親,將漩渦的元素加入到了作品之中。最終他為了追求最完美的作品,將自己的身體也扭曲成了漩渦狀,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圓盤之中,那個容器就像是此時此刻在我眼簾里的那個黑色茶幾。那是他最後一部作品,而那個承載他扭曲身體的容器也就是他最後的棺材。父親被火化時,他的身體化作黑色的濃煙從火葬場的煙囪逃逸,在空中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為他的一生落下最後一個註解,也是整部作品詛咒的開始。
棺材是長方形,為了讓人可以更平穩地躺在其中。但我並不覺得這是死亡,死亡和生命是一個循環,人從胚胎而生,經歷一生最終進入死亡。我不覺得平躺是死亡的方式,而是應該會回到最初的模樣,人蜷縮在一個圓形的容器之中,將自己的身體回歸到胎盤時的模樣,用這種方式進入永眠,然後等著永生的機會——當然,棺材的形狀是沒辦法做成圓形的,因為它們不便於搬運和運輸。當死亡成為復數,他們的個體就會喪失,而變成一個關於死亡的數字。為了能夠在一輛搬運屍體的運送車上運輸最大數目的「死亡」,棺材的形狀是矩形,會更容易堆疊和利用空間,讓他們每一個人的死都失去原本的意義,而僅僅是「死亡」。
霧已經散了,光的形狀又回到了最初的抽象概念,失去了丁達爾效應的光又變成了物理學上定義的「平行光」,唯獨它透過實體留下的影子,還按照最原始的關於時間的計算法則,按照日晷的規矩,留下時間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