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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堪其憂,夢得不改其樂

公元772年,浙江嘉興劉緒府上,懷胎十月的劉夫人做了一個怪夢,她夢見了上古神明大禹,大禹渾身散發著金光,捧著一個嬰兒遞給了自己,隨後劉夫人猛然驚醒,腹疼不止,當夜便產下了一個男嬰,因為這個怪異的夢,劉氏家族老人們對這個男孩寄予了厚望,取名「禹錫」,又取字為「夢得」。其中「錫」通「賜」,意即大禹所賜,而「夢得」顧名思義,為夢中所得。
劉禹錫常被人們稱作「大唐詩豪」,其實在中國文學史上,很多詩人都有著各式各樣的豪氣,比如李白的豪是那種毫無人性的仙氣,蘇軾的豪則是毫不在意的接地氣,辛棄疾的豪則是毫不動搖的英雄氣,而劉禹錫作為大唐詩豪,卻是我走人間正道的豪氣,是為自己而豪,為真理而豪,為明天而豪,因為夢得的世界里永遠都是他自己的心聲。
安史之亂後,大唐的經濟和文化中心逐漸向南轉移,當時劉禹錫的父親也隨著家族一起遷移到了蘇州,江南煙雨,花天錦地,鶯歌繚繞,本來是可以讓人安逸的。但是年幼的劉禹錫卻立誌要為大唐復興而讀書,「九流宗指歸,百氏旁捃摭」,他沈迷於讀書以致於不可自拔,「九流」、「百氏」包括了大量的書籍,就像杜甫所規定的,男兒須讀五車書。在書籍還是卷軸的唐代,劉禹錫讀的書也確實夠得上這個數目了。
他年少時曾向文人中兩位極有影響力的傳奇詩僧皎然和靈澈學習寫詩(因為當時禪宗盛行,士大夫與禪宗交流較為密切,與詩僧學習並不奇怪),被二僧稱贊孺子可教,此外他還對藝術很感興趣,比如他後來描寫「拓枝舞」的詩,至今還是研究唐代歌舞的重要資料。劉禹錫還十分精通醫學,因為劉禹錫小時候身體瘦弱,還經常生病,於是劉禹錫便自學醫術,幾十年從未間斷,不僅如此,他還精通書法繪畫、天文星象。
學富五車的劉禹錫對博取功名充滿著信心,「功名希自取,簪組俟揚歷」,隨後是「公卿偶慰薦,鄉曲繆推擇」,再經過地方官員推薦,選送參加科舉,這一年劉禹錫才19歲。
於是他背上了行囊,離開了故鄉。
「弱冠遊鹹京,上書金馬外。結交當世賢,馳聲溢四塞」,到了長安以後,劉禹錫更是意氣風發,直接向皇帝上書,希望引起皇帝的重視。但當時的唐德宗心思不在正經事上,自然是不會看的。不過劉禹錫的作風在士大夫中間獲得了很大的聲譽,後來科舉錄取了三十二名進士,劉禹錫和柳宗元同榜及第,這一年,劉禹錫只有21歲。
「永懷同年友,追想出谷晨。三十二君子,齊飛淩煙旻」,可見當時兩人是多麽春風得意。後來劉禹錫任屯田員外郎,柳宗元任禮部員外郎,而所謂的員外郎為正六品,也是日後宰相的候選人。
進入官場後,劉柳二人發現這大唐已經是病得不輕了,唐德宗自削藩失敗後,重用宦官,為了改善財政,開始了漫長的橫征暴斂,導致老百姓們為了生存變賣家產交稅,而朝廷內大臣卻貪汙盛行(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和白居易的《燒炭翁》便是寫唐德宗時期的事情),唐德宗雖然為了削藩短期改善了大唐的財政,但也極大地傷害了百姓,民心雕敝。而之後,一場為民興利除弊的永貞革新就這樣轟轟烈烈的開始了,劉柳二人也自然就成為了其中的核心力量,但也因此觸及了宦官和藩鎮的利益,所以在他們的聯合進攻下,使得當時的唐順宗被迫退位,不久後被宦官殺害。
這場挽救泱泱帝國日漸衰亡的運動也只是僅僅存活了164天,就失敗了。而對於劉柳二人而言,這代價就是失去了他們人生最寶貴的黃金十年。
之後,劉禹錫被貶朗州,柳宗元被貶永州,這一年劉禹錫34歲。
被貶之後,柳宗元慷慨悲歌荊楚地,用更剛硬的態度面對人生的愁苦,「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而想到自己和友人與世隔絕,愁腸百轉。而劉禹錫卻是笑傲摧殘豪氣壯,在消極中看到了人生更積極的一面。「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人生不失意,焉能慕知己」,百戰百勝不一定能認清對手,多次折臂就可以學到些醫術。一個人如果沒有經過什麽波折,他有辦法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嗎?現實想讓老子我悲傷,老子我就偏不!於是他化悲觀為樂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後來,劉禹錫、柳宗元作為革新派的幸存者,終於奉召回京。這一年,劉禹錫44歲,兩人十年不見,悲喜交加,而令他們感到最惋惜的是時光的流逝,「彩仗神旗獵曉風,雞人一唱鼓蓬蓬。銅壺漏水何時歇,如此相催即老翁」。
當年名滿長安的雙豪,出走十年,歸來已是兩老矣,他們多麽想把逝去的歲月補回來,盡快的去實現自己的報國宏願。但是朝廷上當權的人都是當時革新的反對派,對這些人能有什麽指望呢?後來劉禹錫重遊玄都觀,一看桃紅柳綠,忍不住吟道,「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這首詩雖然有諷刺的意味,但相比劉禹錫早年的詩已經是溫柔了,但是言外之意還是讓朝廷的人對號入座了。而此時,劉柳二人到達長安才不到兩個月,果然又再次被貶出了京城。而這次要去的地方更遠了,劉禹錫為播州刺史,柳宗元為柳州刺史。
他們一同前行,在衡陽,兩人即將分道而行,分手的時刻,彼此都難過極了。於是,別意與詩情一起湧上心頭,柳宗元寫下,「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劉禹錫回贈道,「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他說,桂水將我們要去的地方緊緊連在一起,今後彼此都要寄情詩篇相互懷念。。
柳宗元可能覺得自己的詩太用力了讓劉禹錫傷感了,於是又寫下了一首重新告別,「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們能活著回去,到了晚年,你我摯友一定要做鄰居啊。
劉禹錫再也無法忍住眼角的淚水,他把自己心底的孤苦向這位老友全盤托出。回詩道,「耦耕若便遺身老,黃發相看萬事休」,他說,即便真的有那麽一天,可我們那時都已經蕭疏鬢發,由白變黃,垂垂老矣,那時人間萬事都成了過眼雲煙,雄心壯誌和滿腹才華不也都付諸東流了嗎?在離別時,兩人的詩情卻是一次又一次的迸發,但最終還是分道揚鑣,各自出發,而這一次的分別,卻是二人的永別。
劉禹錫和柳宗元二人,經歷了坎坷風雨人生路,卻始終忠肝義膽永不渝。後來劉禹錫的母親去世,按照當時的禮節,他必須親自護送靈柩回到原籍洛陽守喪,在經過衡陽,也就是當年劉柳二人分別的地方時,劉禹錫突然接到柳宗元去世的噩耗,這幾乎讓劉禹錫精神當時失去控製,「驚叫大叫,如得狂病」,他盡力克製住悲傷,為柳宗元料理後事。柳宗元臨死時曾留有遺言,希望劉禹錫幫助他撫養孩子和編撰遺稿,這一切,劉禹錫後來都照辦了。
後來,劉禹錫在家守喪兩年後,被任命為夔州刺史,這一年他49歲。夔州在唐朝屬於交通閉塞的荒蠻之地,把官員貶到那里,一想到有吃不完的苦,朝廷也就放心了。但劉禹錫說,老子我偏不,我就要開心,讓你們天天操心。「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沈。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當年那些蟲豸以為我劉禹錫會像沙子一樣沈入江底,事實恰恰相反,沈入江底的不是別人,而是寵幸宦官的唐憲宗,他被宦官擁立,又被宦官殺死。可見我們的改革是正確的,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雖然不能為朝廷做事,但一支筆一張紙依然能讓劉禹錫快樂著。
在夔州,劉禹錫的偶像杜甫曾創作《秋興八首》、《夔州歌》等千古名篇,他受到偶像的啟發,也被當地淳樸的民風所吸引,於是劉禹錫用他的筆墨把當地的山水風俗和男女愛情留在了紙上,「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描寫了一個女生在江上聽到情郎在唱歌,又是欣喜萬分,又是心存疑惑,這情歌是唱給我聽的嗎?「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花紅易衰,正像郎君的愛情雖甜,但不久便會衰落,而流水滔滔不絕,正向自己的無盡愁苦。而後來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正是從最後一句脫胎而來。
之後,劉禹錫又被調任和州,在一個秋天的早上,他正準備出發,「納爽耳目變,玩奇筋骨輕。滄州有奇趣,浩然吾將行。」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站立在船頭,精神飽滿,興致勃勃,一邊高聲吟詩,一邊玩賞早晨的奇景。在經過西塞山時,他又感嘆道,「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英雄們的霸業早就煙消雲散,而西塞山卻依舊如故,只有秋風蘆荻隨他們留下來的故壘。那時的劉禹錫似乎在歷史中找到所謂的真理,就是時間留下的答案。「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最後,經過了「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劉禹錫終於回來了。雖然過去愁苦不堪,但他依然相信,「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千萬不要把國際金價過往的詩意放在心上,我老劉的前景依然是千帆競渡,萬木崢嶸。這一年,劉禹錫54歲,於是一回到長安,馬上就回到玄都觀,寫下這首絕句,「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此時的劉郎已經不再像二十三年前那樣義憤填膺了,而是有一種笑到最後的暢快淋漓。這笑聲不禁讓人聯想到那些昔日躲在暗處迫害他們的人,現在終於在時間的流水和政治鬥爭的漩渦中被淹沒了。他們最終沒有把劉禹錫搞死,而是劉禹錫熬到了他們團滅。諱疾忌醫的大唐帝國病入膏肓,劉禹錫和柳宗元曾經拼了命的去搶救。雖然沒有獲得成功,但歷史證明了他們是正確的,這就是一種勝利。但是長安已經物是人非,只有朝廷的鬥爭還在持續。「不改南山色,其余事事興」,當時朝廷牛李兩黨鬥爭激烈,仿佛和他們改革時一模一樣,於是擔任集賢殿學士,一個整理書籍的閑置,有空了就和裴度、白居易等人對花飲酒,消遣時日,「遊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隨後朝廷派他去擔任蘇州刺史,接著又調任瀘州和同州,最後因為腿腳不好,改任太子賓客,回到洛陽,這一年,劉禹錫64歲。
本是應該服老的年紀,可劉禹錫卻是我偏不,「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言外之意就是,不好好玩耍一番,我劉禹錫豈不是要白白變老了。當時白居易經常舉行「文酒之會」,以寫詩為樂。劉禹錫一到,正好加入他們的行列。大唐的詩豪與詩魔閑坐飲酒,一唱一和,一起談詩。白居易說,「甲子等頭憐共老,文章敵手莫相猜。」意思就是讓我們紅塵作伴,老得瀟瀟灑灑。劉禹錫附和道,「更接東山文酒會,始知江左未風流。」這種樂事是王羲之的蘭亭修禊也比不上的。後來,白居易開始依曲填詞,寫下《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是他們兩人共同的故鄉,劉禹錫是從那里走出的少年,如今已是風燭殘年。「春過也,笑惜艷陽年,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惟待見青天。」大家趕緊來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好好玩賞一下暮春的風致,面對著落花流水,斟上一杯春竹葉酒,慢慢地喝,悄悄地看,靜靜地想,希望老天爺能夠幫忙,多一些晴天,少刮風下雨,留住春天。於是兩老無猜,洛陽唱晚,尋春適野,醉舞花間,江湖再見,朝野不見。
在人生最後的時刻,劉禹錫抱病寫了自傳和銘文,在最後他寫道,「天與所長,不使施兮;人或加訕,心無疵兮」,他既為自己的理想破滅而感到遺憾,又為自己此生問心無愧而感到驕傲。這年秋天,劉禹錫與世長辭,年7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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