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隱在《追憶朱自清》里曾有一段關於朱自清的小故事,說的是朱自清作息非常規律,早起散步後吃完早飯便開始讀書寫作,即便患了嚴重的胃病和痢疾也要勞心工作,為批改學生作業常常熬夜,甚至把馬桶挪到書桌旁。而某次在學生的文章中改了一個字,但斟酌了許久後,又將學生叫回來說:「還是用你原來的那個字吧!我想還是原來的那個字好。」而這種態度也貫穿著朱自清研文治學的一生,頗有古風文士的感覺,而朱自清的文筆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種,清麗婉轉,細膩深切,貯滿著一種詩意,沒有過於華麗的辭藻,確有一種用心的真誠。
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朱自清其實原本的名字不叫自清,而是叫自華,因為朱自清父親朱鴻鈞很崇拜蘇東坡,不僅給自己改了個字叫小坡,還給兒子用蘇東坡的詩腹有詩書氣自華來命名,所以朱自清也叫朱自華。1904年,朱鴻鈞升官調任揚州,六歲的朱自清也隨父親到了揚州,朱鴻鈞是典型的封建式大家長,不接受新式學堂教育,所以把朱自清送進了私塾,而朱自清是老朱家實際上的長子,朱鴻鈞寄予了極大的期望,所以朱自清從小受的是傳統文化和父親嚴厲的規訓,這也養成了他內向、溫和、嚴謹、矜持的性格。
朱自清在揚州生活了12年,浸潤了江南水鄉的溫潤和靈性。在他寫的《荷塘月色》可以看到,「樹縫里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這種輕緩細膩的筆觸,來得不十分闊氣,但很是動人心。
1916年,18歲的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並且跟武仲謙結了婚。雖然是包辦婚姻,但朱自清對自己的新婚妻子很喜歡。一年後,朱自清選擇了哲學作為自己的專業。但在同年冬天,老朱家卻發生了巨大的變故,這也是小學課本《背影》這篇散文故事發生的背景,我們在看到這篇課文時感受到的溫情下,實際上藏著朱自清和父親長達八年難以緩和的矛盾。
《背影》的開篇就寫道,「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其實就是父子矛盾的開端。父親朱鴻鈞在1915年升任徐州榷運局長,而升官發財後,朱鴻鈞悄悄納了一房姨太太,但卻讓在老家揚州的另一房潘姓姨太知道後,就跑到徐州去鬧,還鬧上了當地報紙頭條成了醜聞,朱鴻鈞也因此被革職,這就是朱自清寫的「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的由來。由於家庭變故,朱家沒落,祖母氣急攻心也去世了,所以朱自清到徐州看到的是滿院狼藉。朱自清跟祖母的關系向來親近,對於父親因為姨太間的紛爭導致家敗人亡感到氣憤,而被革職的朱鴻鈞沒了收入來源,一大家人的生計也成了問題,只能靠變賣家產、舉債來維持,朱家子弟也只能靠舉債讀書,處理完祖母的喪事,朱自清坐火車回北京讀書,朱鴻鈞去徐州謀生活,兩人在南京浦口火車站分別,朱鴻鈞爬過月臺給朱自清買了些橘子路上吃,這時父子倆的關系就已經很僵硬了,但朱自清寫下背影已經是八年後,也就是1925年的事情了。
而回到北京後,朱自清決定把父親給自己取的名字「自華」改成「自清」,「自清」取自《楚辭·蔔居》中的典故,「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同時還給自己取了個字 「佩弦」,出自《韓非子·觀行》中的「董安於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他知道自己性子溫吞,所以取「佩弦」為字以自警,這也算是朱自清跟父親劃清界限的一種方式,而朱自清的一生,也的確配得上「自清佩弦」這四個字。
1919年,朱自清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但不是以散文,而是以詩歌,他創作了詩歌《光明》,「風雨沈沈的夜里,前面一片荒郊,走進荒郊,便是人們的底道。呀!黑暗里歧路萬千,叫我怎樣走好?上帝,快給我些光明吧,讓我好向前跑。上帝慌著說,光明,我沒處給你找,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朱自清為了節省錢,壓縮了自己在北大的學業,提前一年畢業,但畢業後想去國外深造的想法也因經濟條件打消了。
1920年,朱自清在北大代理校長蔣夢麟的推薦下去了浙江第一師範當國文老師。於是,22歲的朱自清開始了自己的教師生涯,而直到人生結束,都堅守在講臺上,如很多人評價朱自清那樣 —— 「他首先是一名優秀的教師,其次才是著名的作家」。朱自清有了收入後,每個月一半的錢都寄回老家養活家人,另一半則是供自己小家庭的開銷,此時的他也有了兒子,日子雖過得緊張,但也充實。一年後,朱自清調回揚州,在江蘇八中當教務主任,離家更近了,收入也提高了,但隨著妻子再次懷孕,朱自清的收入更多的投入到小家庭,給父親的錢自然也就變少了,這導致作為封建大家長的父親朱鴻鈞感到不滿,又因為朱鴻鈞跟江蘇八中的校長是舊識,所以他讓學校將朱自清的工資全部打給他,剝奪了朱自清支配自己工資的權利,這讓父子倆的關系更加緊張。
受過新文化教育的朱自清雖然孝順,但不是愚孝。朱自清憤然辭職,帶著妻兒輾轉溫州、寧波等地擔任中學老師,所以在朱自清畢業後的五年里,在軍閥混戰的大背景下,他換了五六家學校,所以過得並不如意,但他卻結交了很多好友,比如俞平伯、葉聖陶、豐子愷、夏丏尊等等,他也時常遇到學校克扣薪水的時候,帶著妻兒的朱自清只能出去借錢借米,就連好友的來訪,他都只能靠典當衣服換錢來招待,生活很是困頓。而20年代的中國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就連買賣人口都成了公開的生意,朱自清為此寫下了《生命的價格 — — 七毛錢》,講述了一個五歲的女孩子被賣了七毛錢的故事,字里行間無不在痛訴著那個吃人的年代。
1922年暑假,朱自清帶著妻兒回老家揚州,想緩和與父親之間的關系,但父親朱鴻鈞連門都沒讓他進,即便後來在家人的勸說下進了門,朱鴻鈞也沒和朱自清說過一句話,於是朱自清沒有待幾天就離家了。一年以後,朱自清再次回家探親,父子倆又再次因為工資的支配問題爆發了爭吵,關系徹底破裂,父子倆斷了聯絡往來,朱自清也在詩歌《毀滅》中寫道,「敗家的兇殘和一年間骨肉間的仇視」,就是寫的父子倆的矛盾。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代妝樓臨水蓋,家家分影照嬋娟。1923年,朱自清和俞平伯在泛舟秦淮後,朱自清和俞平伯各寫了一篇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那筆下月夜當真是美極了,「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的精神了。」雖然生活潦倒,父子關系緊張,但朱自清對於生活的態度卻愈發積極,他總是跟學生們說,不要時時活在再回顧從前的黃金年代,也不要時時等待著將來的奇跡,更不能及時行樂,現在是最可努力的地方。這其實也是朱自清對自己說的,在那個黑暗混沌的時代下,他要守住的就是三尺教臺,不僅是學生,也是自己。
1925年,在俞平伯的推薦下,27歲的朱自清成為了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他不再創作詩歌,開始了散文創作。也是在進入清華的同一年,朱自清收到了父親朱鴻鈞的來信,書信的內容他也寫進了背影里。朱鴻鈞在信里寫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的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變,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父子倆積累八年的矛盾,最終在這一封朱鴻鈞敘家常的信中漸漸化解。此時已是幾個孩子父親的朱自清,內心是溫和的、包容的,他選擇原諒了父親過去的種種,提筆寫下了《背影》,「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一切都在朱自清一聲嘆息中化為了過往塵煙。
1927年,朱自清又創作了《荷塘月色》,「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這篇散文就是朱自清為中學生所創作的,他當了七年的教師,他的創作也是為了給學生當範文而做的,還有那篇《春》,也是朱自清特地為初中生量身打造的,「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簡單但卻充滿感情。
1928年,因為家務繁重、長期貧困和營養不良,朱自清妻子武仲謙肺上爛了個大洞,在回到揚州休養一個月後就病逝了。三年後,朱自清寫下了《給亡婦》,「謙,日子過得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里,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註意這些個。你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也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我想,朱自清為什麽三年才寫完這篇文章,應該是筆至深處,難過到無以下筆吧。朱自清時常看著庭中四季開了又敗的花,想起妻子忙碌的照顧自己和孩子的身影,也會癡癡問道,「你呀,怎麽連句怨言都不曾有過呢?」離了妻子,朱自清學著照顧自己,但他始終學不會做飯,沒了武仲謙,也沒了家里的三餐。過了幾年苦寂的生活後,1931年,33歲的朱自清開始了一年的歐洲留學,回國後,朱自清成為了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跟聞一多成為了同事。
抗日戰爭爆發後,朱自清隨著清華大學南遷,1938年到了昆明,成為了西南聯大國文系主任。有的學生放棄學業,踏上戰場跟他告別,他會激動的給他們寫下,「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對於抗日戰爭,朱自清不是悲觀的,他堅信的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戰勝一個數千年不死的民族和人們。朱自清很溫和,但在授課上是很嚴格認真的,他會在身上揣一張手帕,拿上一沓寫好的卡片,時不時擦擦汗,時不時變更卡片,在日本人的轟炸聲中,細細的講述著宋詩,文化是無法被槍炮毀滅的,也會有情緒悲觀的學生找到朱自清,問道,如今中國社會這麽亂,將來怎麽辦的時候,朱自清只回答了一句話,「誰讓你是中國人呢?」是啊,因為是中國人,所以無數青年拋頭顱灑熱血,他們要守住自己的家,無數師生躲在山里,躲在林子里,也在研究唐詩宋詞,他們要守住自己的文化,這就是中國人啊。
因為朱自清長期的伏案教學,飲食不規律,這讓他患了上了胃病,他連在當地治療的錢都沒有,他寄希望於抗戰勝利,他想著只要勝利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一直到1944年,46歲的朱自清背駝了,腰彎了,人也越來越瘦。
朱自清和聞一多共事了15年,有次兩人閑聊,聞一多說,我向來除了傷風,沒害過什麽病,活80歲總是可以的。朱自清回道,你活八十多大概不成問題,你身體好,我不成,我只希望70歲。只是兩位先生都沒長壽,1946年,聞一多被暗殺,他只有47歲。
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寫過詩的朱自清,在難以言說的心境下寫下了《挽一多先生》,「你是一團火,照徹了深淵。你是一團火,照亮了魔鬼,燒毀了自己,遺燼里爆出個新中國。」而朱自清也在余生,為聞一多編撰文集。
抗戰勝利後回到清華的朱自清,胃病愈發嚴重,甚至會在課堂上像胃痙攣,他本來就很瘦,只有45公斤,後來又降到39公斤。頭發花白,他卻在加大自己的工作量。他時常自語,「來不及了,時間也不夠了。」
1948年8月12日,50歲、身體不足40公斤的朱自清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這句話雖然是毛主席紀念白求恩的,但用來形容朱自清也是非常貼切的。
在日暮將至的時候,李商隱曾發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哀嘆,而朱自清卻說,「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看朱自清的散文,就仿佛他一直都在講臺上為我們授課,傳道、受業、解惑,帶我們尋覓人生的桃花源,而我們在心中點燃一秉明燭的時候,天空就已然開始亮起了微光。陸蘇在《小心輕放的光陰》中曾寫道:「容顏會老去,四季不會停。那些散碎在筆尖的光陰,寂靜歡喜。」朱自清筆下那些歲月記憶,就安靜地躺在時光里,等待著我們去挖掘與回味、珍重與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