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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之道

當我們談起中西方文化差異的時候,近代學術界有著很多觀點,但其中最大一點不同在於「靜」上。從幾千年前柏拉圖提出「迷狂說」開始到19世紀下半葉,非理性主義就開始在西方現代主義中占據統領位置,比如叔本華的唯意誌論、尼采的權力意誌和酒神精神、以及柏格森的直覺主義。西方千年來除了正統的理性思考去探索真理以外,還一直有著一條向著「迷狂」精神的追求向度存在,而中國東方追求真善美的「虛境」和西方的「迷狂說」也行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愛他們的自由和真,我們也愛我們的自由和真,西方提倡心物相對,會期待人們以突破自身的理性去感受外在的「神」的理性,西方也不了解我們為何要求「靜」,要依賴「靜」的力量,也不明白我們的「心物合一」,中國思想認為只有當自己心靜的時候,也是見證真理和美的時候,所以中國人一直都在講「靜」。
儒家在著作《大學》之中寫道,「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有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儒家提倡修靜也是一種人生觀、真理觀的途徑,為獲得「靜」的境界之後,自己才會有所得,諸葛亮也提出了「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人只有舍得了安靜,才會有精進,孔子在《論語》中也寫道,「知者動,仁者靜」,以動靜結合來完成求仁求智的思想。
而道家的老子提出「致虛極,守靜篤」,「清靜可以為天下正」的致虛守靜的觀點,怎麽達到靜呢?老子解釋為「歸根曰靜,靜曰復命」,「根」就是「道」,人只要回到「道」之中,就是「靜」。莊子同樣主張靜,提倡人的二十六種欲望,「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而要達到這種虛靜的狀態,莊子認為需要通過「坐忘」和「心齋」的方式,「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 虛者心齋也。」也就是說,人首先要「若一誌」,沒有雜念,要將聲音等符號都止於「心」,從而才能回到世界待物而起之前的虛靜狀態之中。因為只有「道」才能集聚得了虛靜,而獲得了這種虛靜的人,就是心齋的狀態,莊子還提到,「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內聖外王,動靜結合,能保持這種安靜無為而又能受人尊敬,保持如此樸素的人,也是天下最完美的人。
佛家同樣看重「心靜」的狀態,佛學認為,人本性清凈,因為被種種無明煩惱所障礙而無法彰顯出來,從而產生了散亂、貪嗔癡、執著等等的煩惱。東方提倡擯除煩惱,而回歸清凈本心,唐代六祖惠能對禪的解釋道,「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唐代玄奘撰寫的《成唯實論》中記載,「雲何為定?於所觀境令心專註不散為性,智依為業」,光專註不散亂還不行,還需要有智慧所依為業,沒有智慧的定,只能是一種偏執有障礙的定。禪定思想的種類大致有四禪八定,四禪也叫做「四靜慮」,從定生喜樂、離生喜樂、離喜得樂,一直到舍念清凈。在《顯揚聖教論》中描述了四靜慮,初靜慮,對治的是貪嗔的尋、苦、憂及散亂五障,第三靜慮,對治的是初靜慮的貪、尋伺、苦、掉等等,即東方的「定」是一套極其復雜的、系統化的思想內容,是為追求一種東方特有的心物一體的無我思想,從凡夫的「心隨境轉」到「心不隨境轉」,最後達到「境隨心轉、一切唯心造」的「涅槃寂靜」狀態。
總之,中國儒釋道三家都極其註重「靜」的力量,不單單是儒釋道學派的人會認為,人能通過「靜」體悟「道」和「無我」的超脫感,更是說「靜」已經成為中國人的一種普遍的美學和生活價值。
魏晉時期,喜愛老莊思想的文人們將「清靜」也視為文藝評論和文藝創作的態度;到了唐代,詩僧皎然的詩論《詩式》當中更是直接提到詩的辯體格式有十九,而第十八體就是「靜」。這個詩中之靜,「非如松風不動,林貁未鳴,乃謂意中之境」,提倡唐詩中也應該有「靜」的感覺,不是提倡松風不動,林貁未鳴,不是說山林中的野獸不叫松樹不動了就叫靜。他說詩歌要有一種意中之靜,一種抽象感覺上的境。比如杜甫寫的「雲野初弦月,香傳小樹花。」浮雲慢慢的掩蓋住了弦月,四周開始傳來淡淡的花香,這也是意中之靜,人的心只有靜了,才會帶來感受力的提升,才會聞到遠方的花香,王維的「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王維仿佛在說,自己只有心靜下來的時候,才會聽到暮蟬,才會看見遠方落日的余暉,和村口的孤煙,這就是心止之靜的狀態,「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人的心只有靜下來,才會欣賞到桂花的落下和春山的空寂。
初唐王繼在《野望》中也寫道,「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這也是心靜狀態下的日常生活感受;蘇軾在《送參寥師》中寫道,「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靜。」心靜才能了然周圍一切的運動,也恰如「空」的境界,才能容納世間萬物的現象;中國美學大師朱光潛也曾提到,「中國人就有這樣一種獨特的「靜趣」,我們中國人或許自古就沒有西方那種迷狂的精神趣味,我們的高級趣味乃深藏在靜之中」。朱光潛先生又寫道,「所謂的『感受』是被動的,感受這兩個字的涵義也極其的廣泛。眼見顏色,耳聞聲音,是感受;見顏色而知其美,聞聲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同一美顏,同一和聲,各個人所見的美與和的程度又隨天資境遇而又不同。比如路邊有一棵松樹,你看見它只覺得可以砍來造船,我見到它可以讓人納涼,旁人見到他,可以說它很適合入畫,或者說他是高風亮節的象征。再比如,街上有一個乞丐,我只能見他蓬頭垢面,覺得他很討厭你見他便發慈悲心給他一個錢幣,旁人見到他,也許會發下宏願,要打翻社會製度。這幾個人的反應不同,都是由於感受力有強有弱。」我們所見的事物,所見的美與趣味與否,也在於我們自身的感受力,「世間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固然由於其具有偉大的創造力,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強烈。比如詩人和美術家,你見不到的東西他能見到,你聞不到的東西他能聞到。而麻木不仁的人就不是這樣,你就算請伯牙向他彈琴,他也只能聯想到棉匠彈棉花。」、「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僅是最活動的人,也是最能領略的人。所謂領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尋出趣味,領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來自天資,一半也來自修養,而大約在靜中是比較容易出趣味的。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多半是因為心地很忙,不空所以不靈,而我所謂的靜,便是指的心界的空靈,不是指物界的沈寂,物界是永遠不會沈寂的,你的心境越加的空靈,你越不會覺得物界的沈寂。或者可以進一步說,你的心界愈空靈,你越不覺得物界的喧囂。」
一行禪師曾說,「當我們的心喧囂不安時,外在的平靜也只是一種假象,但是當我們可以找到內在的空間和平靜時,便能毫不費力的散發平靜和喜悅」,如果我們一直把註意力擺在內心的喋喋不休上,如何能夠享受自己的腳步呢?覺知我們的感受,而不只是我們在想什麽,是很重要的。當我們雙腳踩在土地上時,應該要能感覺到腳和土地的接觸。當我們這麽做時,便可以感受到能夠行走這件事情是多麽大的趣味和喜悅。從而當我們走路時,我們可以將身心都放入我們的步伐之中,完成專註於生命的每一個寶貴時刻。我們更需要的是靜默,在靜默之中,所有的思想止息、感受、清楚、呈現,透過寂靜、深觀、了解與慈悲,找到內在的空間、平靜和喜悅,我們中國思想總是充滿著這樣一種樸素、反觀內心和專註當下感受力的虛靜之美,不管是詩歌、山水繪畫還是哲學思想都是如此。中國沒有西方那種為了要貼近真理和美而陷入強力要突破自身、打破自身的那種「迷狂」的身心狀態,而是懂得先返歸內心,讓自己的心先靜下來,踏入虛靜、靜趣、靜慮之中去感受真和美。
如今我們都身處東西方多元文化並存的後現代社會,太多的新潮,太多的體驗,大多數人已經受不了安靜,受不了平淡,所謂的當下日常對於我們而言是無聊無趣的,我們想去遠方,想不斷的體驗更新更迷茫的經驗和空間,或許我們可以這麽來說,中國東方文化重視「靜」的力量,重視虛靜、靜修、靜慮、靜趣,也給我們後現代生活提供了不一樣的生活上的參考向度,遠方就一定會滿足自己的自由嗎?新奇又不斷消失的國際金價經驗就一定會帶給自己開心和愉悅嗎?或許都不一定。
當我們無法忍受獨處,無法忍受禁閉,無法忍受自己蜷縮在小空間和一塵不變的地方時,我們也可以有一種東方文化上的自覺,從我們的日常出發,從當下自身的領略和感受力出發,在靜中獲得新的趣味和更深的精神追求。如同朱光潛先生所說的那樣,「靜的修養不僅是可以使你領略趣味,對於求學處事都有極大的幫助。釋迦牟尼在菩提樹蔭下靜坐而證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古今許多偉大人物常能在倉皇擾亂中雍容應付事變,絲毫不覺得張皇,也就是因為能夠鎮靜。現代生活忙碌,而青年人又多浮躁,你站在這潮流當中,自然也難免跟著旁人亂嚷。不過忙里偶然偷閑,鬧中偶然覓靜,於身於心,都有極大的裨益。你多在鏡中領略些趣味,不光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朋友們看你也快慰些。我生平不怕呆人笨人,也不怕聰明過度的人,只是對著那些沒有趣味的人,要勉強同他說應酬話,真是覺得苦也。你對著有趣味的人,你也不必多談話,只是默然相對,心領神會,便可覺得朋友之間的無上至樂。」
在看似苦悶的後現代時代下,還有一條中國東方獨有的生活價值向度,從而獲得內心上的安靜與靜默的觀照能力,乃至精神向度上的滋養,以及最關鍵的,我們要如何成為一個無論身處哪里都能感受到生活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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