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61年,清朝順治十八年,在今天的南京市三山街,十八名江南士人因為擾亂人心的罪名即將被斬首示眾,而其中為首的一人名叫金聖嘆,是當時的文壇奇才。關於這場斬首,後世流傳了兩個著名的小故事,其中一個是說金聖嘆在監獄中被斬首之前,叫來獄卒說有要事相告。獄卒以為金聖嘆會透露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拿來筆墨伺候。誰知金聖嘆指著獄卒給的飯菜說,「花生米和豆幹同嚼,大有核桃汁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為此,我還專門嘗試過花生米和豆幹一起咀嚼什麽味道,但感覺有股肉味,不知道是不是此豆幹非彼豆幹導致,這也確實不得而知了。
另一個故事則是,金聖嘆有兩個兒子,一喚「蓮子」,一喚「梨兒」,行刑前,倆兒子來到刑場與父親訣別,兩個兒子見與父親馬上天人永別,不禁淚如雨下,金聖嘆為了安慰兒子,便說道,「哭有何用,為父給你們出一個上聯,你們來對一下。上聯叫做「蓮子心中苦」」,但兩個兒子傷心至極,全無心思對聯。金聖嘆思索片刻,便自問自答道,下聯是「梨兒腹內酸」,用蓮子來對應的「憐子」,梨兒對應「離兒」,巧妙地說出了訣別時的內心酸楚。而當劊子手手起刀落之後,從金聖嘆的耳朵里滾出兩個紙團,劊子手疑惑的打開一看,發現一個是「好」字,一個是「疼」字。
這些故事究竟是真是假,已經很難考證了,也有可能是後人為了豐富金聖嘆個人特色而自行編纂的。但是從能查詢的史料中可以發現,金聖嘆絕對算是明末清初的一代奇才、狂才和怪才,他精通儒釋道三家,是文學批評領域的先驅者,當然,他還有另一個著名稱號 —— 宋江的頭號小黑子。
金聖嘆不僅在他所處的時代引發過很多爭議,而且關於他的爭論一直也綿延至今,比如胡適先生認為他是「大怪傑」,有眼光,有膽色,林語堂稱他為「十七世紀偉大的印象主義批評家」,魯迅先生卻稱他只不過是「拾人唾余、徒有虛名」,也就是說他只是一個文學的搬運工。而我是讀了金評水滸後再去了解的金聖嘆,金聖嘆倒是讓我想起了我之前的一本書 —— 馮驥才的短篇小說《俗世奇人》,我真心覺得這書名用來稱呼金聖嘆太貼切了,確實是一個不世出的俗世奇人。
當我們想去了解一個人的時候,首先要去結合他所處的時代背景,金聖嘆剛出生的時候,明朝萬歷皇帝就已經在後宮躺平了21年,大明朝早已處於風雨飄搖的前夕,當他18歲的時候,他經歷了天啟大爆炸,看到了東林黨的崛起,也目睹了一代權閹魏忠賢的倒臺,成年之後的金聖嘆並沒有選擇一條常規的科舉出仕道路,他考取了秀才之後,反而走上了法師的道路,他自稱為佛教天臺宗祖師智顗弟子的轉世化身,專門去做一些扶乩降靈的事情。金聖嘆還自稱收納了三十多個已經去世的女子為冥間弟子,能夠通神靈、知宿因。搞笑的是,金聖嘆從一開始就走的是上層路線,他憑著自己這一身陰間本事,成功打入了當時的文化圈,像錢謙益、姚希孟、葉紹袁、戴汝義這些東林黨士大夫都曾邀請他到家中扶乩。
金聖嘆有一個特點,它就是在做法的過程中,還會寫下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不僅能夠和神靈通話,還能夠能說會寫,比如當時金聖嘆曾去錢謙益家里扶乩,錢謙益感激金聖嘆並拿出銀兩報酬,但金聖嘆表示,談錢太俗了,不如讓錢謙益就此情此景即興賦詩一首,讓經典永流傳,豈不妙哉?錢謙益雖然人品不咋地,但他是當時的士林領袖,腹中墨水很足,當即就寫下十首詩,也就是《仙壇倡和詩十首》,又因錢謙益當時在文壇的巨大影響力,寫的詩句自然很快就讓當時的文壇都知道了金聖嘆這個人,由此可見,金聖嘆並不是一個淡泊名利的隱士,他的內心是渴望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只不過借助錢謙益的聲望,宣揚的並不是自己隱藏的才華,而是扶乩,真是有些荒誕。
從金聖嘆早年參加科考的經歷就可以看到,他的確是無心功名,第一年參加鄉試的時候,他便嶄露頭角,當時的考試題目名是《西子來矣》,但金聖嘆全文就寫了32個字,「開東城也,西子不來。開南城也,西子不來。開西城也,西子來矣。吾乃喜見此美人矣。」監考官看完之後,立即把他從西城趕走,並取消了他幾年的考試資格。幾年後,他再次參加考試,這次的作文題目是《如此則安之動心否乎》,金聖嘆再次「正常」發揮,秀出了自己的基本操作。他寫道,「金萬兩、有美一人,夫子動心乎?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他寫了39個動字,因為孟子說過,「四十不動心」,而金聖嘆通過自己兩次的作死,上了科舉的黑名單,再也進不了貢院的大門了。因此,很多人借此來推崇金聖嘆的反叛精神,我們不能否認他確實把考場當成遊樂園一樣,但是也能看到他想通過這些帶有表演性質的吸引輿論的關註的舉動,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捷徑。
但金聖嘆確實是一個有才而自負的人,他曾說「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才,只我一人獨沈屈。」那麽,金聖嘆到底是不是一個沽名釣譽之徒呢?這要提到他的作品了,金聖嘆一生主要的成就是在於文學批評領域,胡適讀完也稱贊他為文學批評史的第一人,他主要點評的作品有《莊子》、《離騷》、《史記》、《杜工部集》、《水滸傳》和《西廂記》,其中最有名的是《水滸傳》和《西廂記》,這六本書也被統稱為「六才子書」。推崇者認為,如果你沒有讀過金評水滸,就等於沒有讀過《水滸傳》,而且金評水滸絕對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具有特色的點評之一,但由此而招致的一些贊譽、詆毀也可謂是鋪天蓋地,對於其功過是非的爭論絲毫不亞於高鶚續寫的《紅樓夢》。
究竟他做了什麽事情會引起如此強烈的討論呢?因為金聖嘆把原作者小說的結局給改了,別人點評最多只是抒發自己的觀點和態度,而金聖嘆因為不滿小說里面梁山好漢被招安的故事,直接對原書進行了腰斬,只保留了前七十回,而且在評點過程中,經常會對原文進行暗改,把自己的文案填湊上去。比如原書中第71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直接改成了《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驚惡夢》,以盧俊義做噩夢作為全書的結尾,他自稱是根據古本的《水滸傳》做出的改編。
插句題外話,關於水滸傳是何人所寫,其實在史學界一直都有爭議,有人認為明朝嘉靖時期小說的作者並不會在卷首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所以施耐庵只是作者的筆名或者是假借之名。除此之外,不少學者指出,水滸傳中出現的許多地名都是明朝以後出現的,所以活躍在元末的施耐庵不可能知道這些地名。現存的刊本署名大多有施耐庵和羅貫中兩人中的一人,或者兩人皆有。而金聖嘆認為,水滸傳的前半部分是施耐庵所著,後半部分是羅貫中所寫,由於金聖嘆點評的過於成功,乃至於在清朝初年間流傳最廣的版本就是金評版水滸。不過仍有好事者不滿於這個結局,畢竟以前是有過全本《水滸傳》的,有些人也知道水滸故事在排座次後是有下文的,於是就把一百十五回本的六十七回至結尾裁出來,史稱《後水滸》,又名《蕩平四大寇傳》,附在七十回本之後發行。而當我們讀金評水滸的時候,我個人會感覺到非常明顯的金氏風格。他從來不吝惜自己的贊美之詞,也從不掩飾自己對角色的好惡。金聖嘆曾經說過,水滸里面描述的每一個人物都有各自的氣質、形狀,聲口,一百單八將各有各的妙處。同樣是寫人物粗魯的性格,李逵的粗魯是莽撞,史進的粗魯是少年心氣,魯達的粗魯是性子急,武松的粗魯是不受約束,而阮小七的粗魯是悲憤無處說,焦挺的粗魯是氣質不好。
金聖嘆又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分了幾個檔次,有上上、上中、中上、中下和下下,其中屬於人上人的有這幾位,武松、魯達、林沖、吳用、花榮、阮小七、楊誌和關勝。這里面的上上人物並不是說他們是完美的,而是說他們的角色刻畫的很好,而屬於人下人的只有兩位,一位是鼓上蚤時遷。因為時遷不僅是一個小偷,他還做過一些盜墓的勾當,對於古人來說,盜墓是一個非常不道德的行為。另外一位就是梁山好漢的帶頭大哥呼保義宋江,除了分級之外,金聖嘆還在水滸中點評了天人、闊人、毒人、正人、良人等等,武松,天人也。其中說到,「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誌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至於金聖嘆是多麽的討厭宋江,除了直接腰斬了水滸之外,他還在第二十五回總論中大罵特罵,將宋公明罵了一個狗血淋頭。其實宋江這個人物本身確實有很明顯的優缺點,我們也可以看出金聖嘆在點評時候的一些恣意形態,在晚明的金戈鐵馬聲中,他自己一人獨坐屋內研墨,看到李逵殺人,大筆一揮「殺的好」;看見作者妙筆,也會擊節贊嘆痛快的寫上「妙筆」、「寫得好」、「奇句」,他在水滸的江湖里指點江山,最後以筆為刀將水滸攔腰砍斷,還不忘痛罵一句,「笑殺羅貫中橫添狗尾,徒見其醜也。」在回批和夾批的字里行間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滿天飛的才華,足見他對《水滸》這本書的熱愛。
雖然說沒讀過金評水滸就等於沒讀過水滸這句話可能會有一些誇張,但是金聖嘆對水滸傳的結構和敘事在點評中都進行了詳細的分析,而且能夠幫你很好的去理解這一部名著,對於後世的小說的創作也產生了很深遠的影響。其中我個人覺得最重要的是他提出的「人物性格論」。金聖嘆認為小說敘事目的就是為了刻畫人物性格,只有很好的刻畫出人物性格,才能夠牢牢的吸引讀者,這也是他喜歡水滸的原因之一。明清以前的話本小說,人物大部分都只是推動情節的工具人,而人物如果站不起來,情節就是再繁復曲折,也只是美學品位不高的一些情節戲。古今中外沒有一部堪稱傑作的小說,不是因為寫出了有性格鮮明的人物而獲得成功的,這一點我認為對《紅樓夢》的創作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當然對於金評水滸也不只是贊美,除了魯迅先生有一篇著名的《談金聖嘆》外,教員也曾經說過,《水滸傳》這本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們知道了投降派。金聖嘆把水滸砍掉了,不真實。魯迅先生則認為金聖嘆有封建社會的局限性,認為他是「究竟近於官紳的」。而金聖嘆的局限性以及他隨機而來的人生悲劇,在於他所處的時代。金聖嘆的個性很多都是學的前輩李贄,李贄也是曾經在教科書上一閃而過的人,同樣也是一個的奇人、狂人。
朱光潛說,「豁達者在悲劇中參透人生世相,他的詼諧出入於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沈痛。」金聖嘆臨死前都不忘調侃獄卒的幽默感在這個時代往往被理解成骨氣和勇氣,這有多少人看到了他骨子里的沈痛呢?在金聖嘆37歲的時候,大明朝滅亡了,有人投入了南明朝廷,有人投入了河流,還有人立馬剃頭獻上投名狀。而金聖嘆是矛盾的,他在明朝的時候除了名氣之外一無所有,其中一半還是罵名,他對於戰爭的殘暴和清朝統治者也缺乏好感。中年之後的他,更像那個時代一個飄搖的普通人,如果他早生一百年,或者可以在晚明的余暉中瀟灑走完一生,實現自己點評「十才子書」的願望。
金聖嘆沒有顧炎武那種喊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勇氣,在他死的前一年,朋友從北京給他帶來一個消息,順治皇帝讀他的文章,黄金評價金聖嘆的文章「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此時53歲的金聖嘆聽此,頓時失態,向北望空而拜,叩頭謝恩。很多人認為他這是喪失民族氣節的表現,但是金聖嘆一生自負聖人的嘆息,卻缺少理解他的知音,而當遇到順治帝這位知音之後,心中的激動難以自抑,不過這樣的失態也反映出了他的真實。
金聖嘆的人生結局也充滿了黑色幽默氣息,順治十八年的時候,欣賞他的順治皇帝駕崩了,而他的死和順治皇帝也有一定的關系。順治駕崩後,蘇州府衙設靈祭拜,當時的蘇州是貪官當道,百姓苦不堪言。以金聖嘆為首的幾位秀才非常同情農民的遭遇,因此借著祭拜順治帝的名義,到哭靈的地方控訴貪官。當時,江南人心未定,巡撫朱國治震怒,以叛逆罪逮捕了11名主犯,這就是「江南三大案」之一的「哭廟案」。其實,第一批逮捕的名單中並沒有金聖嘆,但是因為聲援被捕的秀才,金聖嘆又撰寫了一篇雜文,最終被捕入獄,本來只是一場和平請願的運動,卻最後被貪官定為了謀反。而且因為金聖嘆名氣太大,直接被定位成了首犯,他追逐一生的名氣,最後卻成為送他離開的斷頭刀。
當時蘇州就有民謠唱道,「天呀天,聖嘆殺頭真是冤。」關於這場冤案,有書中曾經有這麽一個解釋,金聖嘆年輕的時候做過一個夢,夢里有高人解釋道,你什麽詩都可以批解,但切記你不要去批解《古詩十九首》。金聖嘆一生引以為戒,但是後來有一場醉酒中,他縱談《青青河畔草》,未能夠成功守戒,最終被送上了斷頭臺,針對這種解釋,早年能夠扶乩降神的金法師若死後有之,不知道會有什麽感想。
李夢霽在《允許一切發生》里說,「人間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我們在其間闖蕩,不問前程。只為體驗,只為成長,只為盡興一場」。年輕的時候金聖嘆曾經在科場上肆意妄為,在扶乩降靈的時候上接天聽,下達地府,在才子佳人、草莽英雄的故事里嬉笑怒罵,可最終卻敵不過生活的玩笑。在批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時,這位曾意氣風發的批評家描述了人生短暫使他感到無可奈何的絕望,他在序言中寫道,「自古迄今,幾萬萬年月皆如水逝,雲卷、風馳、電掣,無不盡去。而至於今年今月而暫有我,此贊有之我,又未嘗不水逝、雲卷、風馳、電掣而疾去也」。
金聖嘆行刑的這一天,據《辛醜記聞》記載,「至辰刻,獄卒於獄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旌,口塞栗木,挾走如飛。親人觀者稍近,則披甲者槍柄刀背亂打。俄爾炮聲一震,一百二十一人皆斃死。披甲者亂馳,群官皆散。法場之上,惟血腥觸鼻,身首異處而已。」從短短的幾十字中,我們可以看到現場的血腥和殘酷,但如此混亂又血腥的場景中,不知道又有誰能夠看見血泊中「好疼」的字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