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那會兒,我最喜歡讀語文課本上兩個人的詩,一是詩仙李白,二是詩鬼李賀,字里行間極富浪漫,相較猶如望舒比於羲和,如李白那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賀有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李白再有「手中電曳倚天劍,只斬長鯨海水開」,李賀則有「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二人一仙一鬼,詩句中極富想象力,而「二李」中尤李賀詩句鬼神深度更甚,我依然記得小學課本里,李賀的詩下面的註釋總是最多的,註釋里面各類神話傳說極大的滿足了彼時的好奇心,大了後又讀了讀詩集,發現生活在人間裂縫卻用詩句寫出三界奇夢的李賀,卻是滿紙鬼神言,一把辛酸淚。
李賀雖然僅僅活了二十七年,卻在文學史上閃耀了一千多年,在我讀來,他的詩篇橫跨三界,甚至連生命也在詩里走向幻滅,給人們繪出了一幅光怪陸離的三界奇夢。他的詩悲厭、奇詭、驚險、冷艷,因此被後人稱為鬼詩,因為超乎常人的想象,而被人稱為「鬼才」,這便是「詩鬼」李賀。李賀,字長吉,無論是他的名還是他的字,都寄托了美好的人生願望,可時代卻給他安排了一個糟糕的生存環境。那時的文壇,有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前有韓愈、柳宗元,後有杜牧、李商隱,在他們身後,更有一大群,吟安一個字、撚斷數根須的苦吟詩人,這些文人墨客寫的詩文都能讓流傳於後世的佳作,但彼時朝廷黨爭已進入常態化,皇權更叠的速度讓這群文人感到沈悶窒息,一次朝堂內鬥就會讓他們葬送前程,人生跌落谷底。在這種殘酷競爭的環境下,想要出人頭地真的很難。所以,李賀從小就把自己關在詩里,要在那里創造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於是,在河南昌谷縣,人們經常看到龐眉纖瘦的李賀,總是騎著一頭小毛驢,背著一只破舊的錦囊,在山水田園中細細觀察著一草一木,尋覓著他內心的詩句,靈感來了,就馬上記下來,把宇宙古今、天上人間全部塞入囊中。
春天時,水田里插滿了秧苗,李賀就聯想到「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瘦藕絲裙,輕洲步拾蘭岧春。」李賀想讓仙人王子喬吹著玉笙,驅使神龍翻耕煙雲,播種瑤草,讓仙女們漫步青州,尋芳拾翠。
夏天時,他看到魚兒在水中熱到靜止不動,看到水中倒映的天,他又別出心裁,「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他想把天裁下一尺,做一身涼爽的衣服,還請巧手的吳娥莫要推辭。他更幻想站在月宮,俯視神州大地,「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九州在他眼里,小的就像九個模糊的小點,那一汪海水就像杯中傾瀉的水。李賀盡情遊走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直到「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方才準備回家。此時,他擡頭望了望天,已是「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李賀看著流雲飄蕩,想象著他們模仿水聲叮咚。回到家後,他在昏暗的燭光下,把布袋中的詩句全部倒在書桌上,一句一句拼成屬於他的夢境。除了吊喪大醉之日,春夏秋冬,他每日都是如此。李賀的母親看到後常常嘆息說,我的兒啊,你非得把心都嘔出來才肯罷休嗎?事實確實如此,因為李賀想要「筆補造化天無功」,他要寫出天上人間,得未曾有,所以他從不屑拾前人的牙慧,而是到夢幻世界中擷取靈感,一定要寫出語出驚人的詩句。天才的想象力加上不停的努力,讓李賀寫出了人生不能實現的夢,「寶枕垂雲選春夢,鈿合碧寒龍腦凍。阿侯系錦覓周郎,憑仗東風好相送。」初看之下,這是一首柔美的宮體詩,佳人美夢,斯人不至,春心撩亂。但是細品之下,一個「選」字卻道出難言之情。在白天清醒的時候,沒有得到的,想在夢里得到補償,但夢並不是隨心而成,有美夢,有噩夢,所以這位佳人要在睡覺前將夢仔細挑選,能在夢里把自己精心製作的腦凍香送給意中人,選擇做什麽樣的夢,就是李賀獨創的如夢之夢。
李賀十五歲即以樂府詩聞名於世,很快就在文人中流行起來,朋友們都相互傳抄,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模仿。李賀在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家鄉,前往洛陽參加科舉。他把錦囊里面的詩想象成手中的利劍,「我有辭鄉劍,玉鋒堪截雲。襄陽走馬客,意氣自生春。」他說,我有辭鄉遠遊的護身利劍,劍刃鋒利,能把雲層砍斷,看到騎馬的人熙熙攘攘,他的意氣就如春草一樣生長。李賀在洛陽帶著自己的作品去拜謁了韓愈。後來韓愈晚上歸來,困倦之時,讀到李賀《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韓愈拍案叫絕,讓人立即把李賀請來當面誇贊。於是天賦才情加上韓愈推薦,讓李賀一下子就火了,詩篇都流傳到了長安,樂工伶官把他譜入管弦。雖然李賀有天才的實力,高渺的想象力,但在實際生活中同樣也擺脫不了世俗觀念。出名後的李賀成為了貴胃王公的座上賓,高興之下,李賀寫下「相如冢上生秋柏,三秦誰是言情客。蛾鬟醉眼拜諸宗,為謁皇孫請曹植。」李賀用曹植做對比,不僅是因為他慈彩華茂,更是因為他們同為皇族子孫,但是宴會上的光鮮亮麗,最終抵不過回家後的慘淡現實。
李賀在洛陽的居處是從親戚那里租來的,十分荒僻,十分簡陋。「大人乞馬臒乃寒,宗人貸宅荒厥垣。橫庭鼠徑空土澀,出籬大棗垂珠殘。」連騎入洛陽的瘦馬也是借親戚的,租來的宅子滿目荒涼,空庭里只有老鼠跑來跑去,幾粒殘棗在出籬的樹上搖晃。自悲與自傲讓李賀遊走在焦慮與放縱之間,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躁動不安,「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也許幸福的人根本不需要夢境,只有可憐的人不願意醒,社會的皮鞭早就高高揚起,終於把他疼起。隨後李賀參加科舉,以他的才華,加上韓愈的賞識,入選應該是毫無問題。可是李賀卻落第了,原因更是出乎意料,唐朝應試,極重集中家諱,因李賀父親名晉肅,而「晉」與「進」同音。如果李賀考上了進士,人們就要稱他為李進士,豈不和父親晉肅是同輩了嗎,因此,有人就用這個借口詆毀李賀,說他不能舉進士。雖然這種荒唐的諧音讓人感到費解,可是千百萬人的習慣形成的「勢力」是最可怕的。
韓愈為此首先不平則鳴,他寫了非常有名的《諱辯》來為天才李賀辯護,「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但是聽者不察,和而唱之,同然一詞,李賀不得不放棄就試的機會,也就失去了做官的希望。這對李賀來說,真是天大的打擊,曾經是「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呢」,少年雖應有淩雲壯誌,但沒有人會憐惜他的唉聲嘆氣。
懷著絕望的心情,李賀離開了長安,在回家的路上,他是「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貫宜陽一壺酒。」他的衣服爛的就像鵪鶉的羽毛,馬兒瘦小的就像一條狗,在岔路口拔劍向天怒吼。到了酒家後,脫下秋衣,請求店家賒他一壺美酒。秋日傍晚,寒氣清骨,秋衣已是不可當,但李賀卻非要當了。酒雖可以不喝,但他卻非喝不可,只有這樣放縱自己,才能讓他暫時喘口氣。回到家以後,李賀就大病了一場,過度的悲憤使他早衰,「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人生的悲劇總是從第一根白發開始,這時的李賀已經有「早衰」想到「早死」,對著鏡子無奈一笑。後來他用水中的魚來自我安慰,「不見清溪魚,飲水得自宜」,他發現那些生活在清溪里的魚兒,除了水也沒有什麽可吃的,但他們還是恰然自得。可是這樣的心境看似走向了瀟灑曠達,其實他的心就像這些魚一樣,早就被苦水浸透了。
後來又是在韓愈的幫助下,李賀萌父蔭得官,任長安太常寺奉禮郎。當韓愈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不禁感嘆這位少年曾經風光燦爛,如今卻是「一心愁謝如枯蘭」。這一年,李賀才21歲。作為奉禮郎,李賀的主要職責是在皇家宗廟、帝陵有祭祀活動的時候,做一些輔助打雜的工作,實際上就是侍奉鬼神。所以在沒有祭祀的時候,李賀的工作就是「風雪直齋壇,墨組貫銅綬。」帶著銅印在風里雨里守著祭壇。他開始把自己封閉起來,人際交往也越來越少,只有一個人的獨處才能讓他暫時忘記痛苦,所以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掃斷馬蹄痕,衙回自閉門」。
回到屋中,伴著一盞孤燈,自作秋風吟。時代把他擠進一條縫隙,他就幹脆不停往下深挖,用超凡的想象力構建出了一個冷艷的三界奇夢。他看到皇帝來求仙問道,就寫下「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他覺得天上的神仙也是要渡劫的,只是漏壺的水滴聲不會斷絕。此時秋月飄忽的霖雨帶來陣陣寒意,李賀又想到「冷紅泣露嬌啼色」,掛著露珠的秋花正在嬌滴滴的哭泣,因為又有亡魂離去,而他們又會飄向哪里去呢?原來一切早有安排,「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遠處的一排排墳墓早已燃起七燈,迎接新亡之人,他們就像螢火蟲一樣在幽暗中飛舞,而與這些鬼魂相伴的,「青貍哭血寒孤死」、「百年老鸮成木魅」,想著想著,李賀又飄到了漢武帝的茂陵,看到陪葬的金仙銅人被人搬出陵墓,而此刻這些銅人仿佛有了人的情感。「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官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金銅仙人剛剛走出墳墓,雙眼就感受到這人間的風酸澀無比,手中捧著銅盤,裝滿了他們如鉛水一般的淚珠。他們步履維艱的走出漢宮門,幽暗的月光,淒清的秋風,枯衰的蘭草在鹹陽古道上為他們送別,隨著渭水流淌的波聲越來越小,心中無限感慨卻說不出來,只能一步一回頭的望著長安。而這個時候,李賀也隨著金銅仙人的腳步從長安出發,準備回昌谷老家,因為病情加重,他不得不辭去奉禮郎的職務,他乘坐一輛僅能容身的小車,在路上想尋訪前朝遺跡,所到之處皆有題詠。
雖然生命急速枯萎,但是他的創作欲望卻越來越旺盛。當他路過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尋歡作樂之地時候,寫下了「玉碗盛殘露,銀燈點舊紗。蜀王無近信,泉上有芹芽。」他想象著華清宮里,當年的殘酒還沒喝完,依然散發出醉人的芳香,宮燈依舊亮著,照著一片片舊紗。安史之亂爆發後,唐玄宗逃亡到蜀地,那時華清池上便已經長滿了水芹。他經過洛陽,看到路上竟是騎馬遊樂的人,在遙望北邊的山上盡是墳墓,而街上的兩尊銅駝已經默默佇立千年,「厭見桃株笑,銅駝夜來哭。」銅駝無心欣賞桃花,夜里他們在為人間啼哭,看著自己雕殘的身體,李賀感嘆道,「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李賀說,如果斬斷神龍的腿,把龍肉吃了,太陽將無法運行,晝夜將不再更替,時間也就凝固不動了。如此,生命得以永恒,人們也將不必再為死亡哀傷。
李賀回到昌谷老家以後,時間似乎為他靜止了。他過著簡單而又清苦的生活,餓了就外出覓食,「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蒓花」,吃完飯就馬上喝藥,滿屋都是「宵寒藥氣濃」,隨後他又徹夜不眠,「尋章摘句老雕蟲」。到了白天,他又像童年一樣,提著他的錦囊,到處尋覓詩句,天地萬物在他眼里還是像幾年前那樣可愛。「春水初生乳燕飛,黃蜂小尾撲花歸。」錦囊里的詩雖然又裝滿了,但是他的錢袋卻空空如也。因此不久李賀就把弟弟送到了廬山去謀生,隨後自己在家里也住不下去了,先去安徽投奔了一個遠房親戚,然後又回到長安,仍舊一事無成,最後還是在韓愈的幫助下,李賀前往山西潞州,投靠了韓愈的女婿張徹,在幫忙處理一些公文而已,雖然可以糊口,十年黃金但寄人籬下,貧病交加,他唯有「詩封兩條淚,露折一枝蘭。」他感覺自己很快就要枯萎了,一滴露水就能把他摧折,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時空中漫無目的的飄蕩。
於是他走進了長平古戰場。當年秦將白起攻破城池,將40萬人盡埋於此,李賀看到滿地的箭頭,早已是「淒淒古血生銅花」,地底下,骷髏成堆,已經是「左魂右魄啼饑瘦」,看到他們久無人祭,於是李賀「酪瓶倒盡將羊炙」,酒灑滿地,羊羔烹盡,以祭眾鬼。而他臨行時,忽然旋風四起,陰火明滅,原來是鬼魂有感於他祭祀的恩惠,知道他馬上就要走了,一起來送客。最後他流著淚拾起一個箭頭,走在路上,低頭沈思,卻遇見「南陌東城馬上兒,勸我將金換簝竹。」在東城碰到一個騎馬的人,勸我拿著箭頭去換點祭品,以便常記那些慘死的鬼魂。後來張徹離開潞州返回長安,李賀也拖著奄奄一息的身子回到了家鄉。貧病交加,生活無益,理想挫敗,現實被擊得粉碎,李賀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詩能在死後為自己博得一個好名聲。可是「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在此後究竟有多少人來賞識,才不會讓他的詩集被花蟲蛀成粉屑呢,他的人生是進亦憂,退亦憂,進退之路全都被堵死之後,到終了還要亡亦憂,真的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這讓他滿心的孤獨和悲憤在心中難以消釋,「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他痛苦的思索都快把腸子給牽直了。在衰燈明滅之中,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知音,那些被他祭祀過的鬼魂,現在都來悼唁他這個落魄的詩人。在秋天的墳場上,鬼魂們誦讀著鮑照的詩句,他們的怨曲在墳土中化作碧玉,千年難消。
魯迅的文章《墳》中,有寫過一段關於李賀的話,「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如果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在李賀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家里人更是小心翼翼的守在他的病床前,守著他的夢。直到有一天,一個穿紅衣服的人騎著一條紅色的龍,嘴里嚷著要帶李賀走。李賀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地上懇求,說自己的母親年老多病,不能跟他走。紅衣人笑著說,天上的玉帝剛剛建成一座白玉樓,現在要請你去撰寫詩文呢。天上的日子多快活,哪里像人間這樣辛苦。過了一會兒,窗口飄出一縷青煙,空中還傳來車子啟動的聲音,家里人其實都知道這一天終於到了,但李賀的母親更懂自己的兒子,連忙勸阻大家不要哭,只有去了那個地方,他的兒子才不會再受煎熬。這雖然是一個後人編撰的故事,但是這更像一首李賀自己寫的詩,而詩鬼李賀永遠活在了他的詩里,永遠的活在了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