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整個世界都在騙我怎麽辦?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該怎麽辦呢?」這或許是電影《楚門的世界》拋給觀眾們的問題之一,我依稀記得第一次看到楚門所處的「人造世界」對我心靈的震撼,如同樣電影內核的《黑客帝國》,優秀的藝術來自現實思考,而300年前,笛卡爾的哲學就像是從黑客帝國或者楚門的世界的懷疑開始的。
笛卡爾曾把自己的這種懷疑描述為「一種非常嚴肅、非常痛苦、類似疾病一般的東西」,「我就好像一下子掉進了非常深的水潭里似的,驚慌失措地既不能把腳站穩在水底,也不能遊上來把自己浮到水面上。」因此,笛卡爾需要一個非常確定的根基,在一個漂浮的世界找到一個固定的支點,這個支點就是「我思故我在」這句話,笛卡爾是這樣說的,這條真理是十分確實、十分可靠的,懷疑派的任何一條最狂妄的假定都不能使它發生動搖,所以我毫不猶豫地予以采納,作為我尋求的那種哲學的第一條原理。
其實「我思故我在」這句話中文翻譯很容易被人誤解,分歧在於「在」,更正確的翻譯應該是 —— 我想,所以我是,我們可以追根溯源看一下英文的翻譯就清楚了 —— 「I think,therefore I am。」為了找到絕對不能懷疑的東西,笛卡爾的基本方法是這樣的,他說,任何一種看法,只要我能夠想到有一點可疑之處,就應該把它當作絕對虛假的東西而拋棄。笛卡爾首先考察感官,雖然我們一般會覺得感官很靠譜,但另一方面,大部分人都能承認這一點,感官會時不時地欺騙我們,這基本上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體驗,不用過多解釋了。當然,感官可能會在很多細節上騙我們,但也有很多感官提供給我們的東西似乎是沒有理由懷疑的,笛卡爾說,「比如說我在這里,坐在火爐旁邊,穿著室內長袍,兩只手上拿著這張紙,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怎麽能否認這兩只手和這個身體是屬於我的呢?」但笛卡爾認為,在兩種情況下,它的確可以懷疑這一點。第一種情況是他瘋了,瘋子可能會在一絲不掛的情況下,依然認為自己穿著衣服在荒天雪地里,卻認為自己處在室內;第二種情況是他在做夢,他做夢的時候也確實經常夢見自己在這里穿著衣服在爐火旁邊,雖然它實際上是躺在被子裸睡的。
笛卡爾又懷疑到最簡單的數學公式,比如二加三等於五,正方形不會有四個以上的邊,這種沒什麽可疑的吧?但笛卡爾這里設想出了一個欺騙人的大魔王,他可以對人進行降維打擊,讓人覺得二加三等於五是正確的。不僅如此,笛卡爾這樣形容這位大魔王強大與邪惡,「我要認為天、空氣、地、顏色、形狀、聲音以及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過是他用來騙取我輕信的一些假象和騙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來就沒有手、沒有眼睛、沒有肉、沒有血,什麽感官都沒有,而卻錯誤地相信我有這些東西。」這個時候,笛卡爾基本上已經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比畢加索最抽象的話還要抽象的存在。註意,這個時候笛卡爾本來是接近崩潰的邊緣,這里有多絕望呢?感官不能相信,理性甚至也不能相信。但是笛卡爾靈機一動,突然想到,就算這個大魔王可以歪曲我的感官和理性,但這必須基於一個前提,我首先得存在才可以,我不存在,他騙誰啊。
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沈思錄》中說,「在我思考我是什麽的時候,這個大魔王就無法使我不存在,最後必須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且必須把它當作確定無疑的,即有我,我存在這個命題。每次當我說出它來,或者在我心里想到它的時候,這個命題必然是真的。」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沈思錄集》里說的「我」完全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在說完「我存在」這個命題後,笛卡爾說,「可是我還不大清楚這個確實知道我存在的我到底是什麽。」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這個我到底是什麽?笛卡爾說,不能把這個「我」理解為「人」或者「身體」,因為之前對夢、瘋癲和大魔王的分析已經表明了,這些東西都沒有足夠的確定性,笛卡爾最終想到了思考,只有思考不能和我分開,至少我思考的時候,不管我的思考有多離譜,好歹我都在思考。
笛卡爾最後的結論是,我是一個在思考的東西。並且在這個結論之後,笛卡爾又發現,我也是在感覺的東西,我感覺到的所有東西都可能是錯的,但我感覺我在感覺這一點應該是沒有問題。很多人認為在「我思故我在」這里,笛卡爾達到了堅實的確定性,很大程度上笛卡爾本人確實也是這麽想的,但與其說笛卡爾找到一個穩定的支點,不如說它是漂浮在大海里,找到了一塊救命的小木頭,不能把我思看成是我在思,不是的,我就是這個思,除了這個思以外,什麽都不是。
我和思不是外在的關系,而是內在的不可分離的聯系,我和思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這條小船在思考停止的時候說翻就會翻,至於思考內容是什麽,理論上国际金价無所謂,但有一個前提是我和我思考內容必須是有意識的聯系,我得知道我在思考才可以。最後一點,這個思考的我在哪里,這也是完全不確定的。思和我無法分離,那麽可以說我在我思之處嗎?理論上可以,但是我思並不是一個場所,笛卡爾自己也說這個「在」,並不需要一個地點,也不需要任何物質,我思故我在這個命題帶來了一點點的確定性的同時,帶來了更多的不確定性。
說到這里,笛卡爾會被我們視為一個典型的懷疑主義者,但其實這麽說並不準確,倒不如說笛卡爾真正懷疑的東西就是懷疑主義本身。笛卡爾在《談談方法》里說,「這並不是模仿懷疑派,學他們為懷疑而懷疑,永遠擺出猶豫不決的架勢,而只是為了使自己得到確定的根據,把浮土和沙子挖掉,以便找出磐石和硬土。」笛卡爾動機其實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找到所謂的磐石,也就是穩固的根基,懷疑對他來說只是一種手段,一種方法,而不是目的。
要註意的是,笛卡爾的懷疑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背景,這就不僅僅是思想的問題,而是一種通過生活本身所得出來的洞見。很多人對笛卡爾可能有一種老學究式的印象,但其實笛卡爾非常強調一種實踐層面上的知識,他明確的指出,他那個時代的哲學已經遠離了現實。笛卡爾在談談方法里說,除了書本之外,他獲得知識的最重要的方法就是遊歷,也就是旅行,到處和人打交道。從這個意義上說,笛卡爾是一個非常硬核的唯物主義者,在不同的地方旅行,讓笛卡爾可以比較各地的文化和風俗。
笛卡爾在書中繼續寫道,「我在遊歷期間就已經認識到,與我們的意見針鋒相對的人,並不因此就去全是蠻子和野人,正好相反,有許多人運用理性的程度與我們相等或者更高。我還考慮到同一個人具有著同樣的心靈,自幼生長在法蘭西人或者日耳曼人當中就變得大不相同。連衣服的樣子也是這樣,一種款式十年前時興過,也許十年後還會時興,我們現在看起來就覺得古里古怪,十分可笑。由此可見,我們所聽信的大都是陳規慣例,並不是什麽確切的知識。有多數人贊成並不能證明就是什麽深奧的真理,因為那種真理多半是一個人發現的,不是眾人所發現的。所以我挑不出那麽一個人我認為他的意見比別人更可取,我感到無可奈何,只好自己來指導自己。」
這一段話前半段是一種列維·斯特勞斯式的相對主義。笛卡爾比較了多種多樣的共同體,發現每個共同體都有每個共同體的道理,但要是再繼續思考,又會發現這些道理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穩固。每個共同體內部都是自洽的,但在遇見了其他共同體的時候,這種穩定性就會動搖。對於笛卡爾來說,重要的不是選擇某個共同體,而是站在共同體和共同體之間的位置,處於共同體和共同體之間,這對於笛卡爾來說沒有任何抽象性可言。
笛卡爾從法國移居到了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是當時最大的商業都市,這是無數個共同體互相往來的場所。從笛卡爾角度來看,正因為如此,所以阿姆斯特丹並非一個共同體,而是共同體和共同體之間的場所。笛卡爾曾經形容阿姆斯特丹為沙漠,他說,我住在那些人當中,可享受到各種便利,不亞於通都大邑,又可以獨自一人,就像住在荒無人煙的大沙漠里一樣。這就是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所說的交通空間是讓諸多共同體的交流得以可能的場所,也正因為如此,它本身並非共同體,而是荒漠,缺乏其他共同體的那種自明性。一般的共同體會明確的區分出共同體的內部和外部,而在交通空間里,內部和外部是不可區分的。有了這些前置知識,我們就能了解為什麽柄谷行人把笛卡爾式的懷疑理解為到共同體的外部去的意誌。
笛卡爾懷疑自己所認識的真理其實只是共同體的習慣,所以他的懷疑以脫離共同體為開端,而且是從兩個層面同時脫離共同體,一個是從思維上脫離感官和理性,一個是在肉體上脫離法國。換句話說,笛卡爾的「我在」也在兩個意義上處於交通空間,既處於現實的交通空間阿姆斯特丹,也處於思想中的交通空間。前者在多個現實的共同體之間,後者在多種語言遊戲之間。
如德國語言學家埃里希·奧爾巴赫在《摹仿論》里引用12世紀的德國哲學家雨果的話說,「那個發現他家鄉甜美的人還是一位稚嫩的新手;把所有土地當作故土的人,他已經是強大的,但是把整個世界作為異鄉的人,他是完美的。」笛卡爾就是把全世界都視為異鄉的人。當我們把全世界都視為異鄉的時候,已經取消了故鄉和異鄉的同一性和差異,這里的異鄉是先於故鄉和異鄉的二元對立之前的異鄉。雨果說,「最後,要建議的是異鄉,因為它也給一個人以歷練。」對於做哲學思考的人們來說,這整個世界就是一片異鄉,思考可以讓你處在異鄉,但是身體總是會把你拉回,這就是第一哲學和倫理學之間存在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