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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代一雙人

古代寫愁情的文人墨客從不缺席,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南唐後主李煜,到「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宋朝第一女詞人李清照,再到「清初第一才士,千古傷心詞人」的納蘭性德,一個是南唐國君,一個宋代才女,一個滿清貴胄才子,都逃不過人世間的滿腹愁腸。李煜國破家亡寫下《虞美人》,李清照落魄中年,喪夫之痛寫下《聲聲慢》,而納蘭性德的《浣溪沙》和《憶王孫》則愁情更深,一字一句猶如濕漉漉的冰冷雨水浸潤一般,從「惆悵客」到「淚縱橫」,再到「總寂寥」,愁情似湘江潮水,日夜起伏,連綿不斷。而納蘭性德不僅是出身王公貴胄,大學士納蘭明珠之子,更是康熙的一等侍衛年羹堯的嶽父。另一方面,他被譽為「清詞三大家」,王國維對他的評價,甚至到了「北宋以來,一人而已」這樣的程度。然而,這樣的貴族文人卻只活到了 30 歲,歷史也僅僅只留下了六個字,「寒疾,不汗而亡。」而那個時代雖然無風情萬種,但卻因納蘭的存在,世間多了幾分柔情。
相門公子惆悵客
1655 年初,納蘭性德出生,也是這一年,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病逝故里,58 歲的張岱避於山陰寄居快園,42 歲的顧炎武深陷牢獄,他的好友歸有光的曾孫歸莊則向文壇領袖錢謙益求援,而此時的錢謙益與柳如是隱居紅豆莊,另圖再起,那個未來寫下《長生殿》的洪昇年僅十歲,桃花山的孔尚任則只有七歲。顧貞觀 18 歲於無錫開雲門社,會天下名士,浙西詞派的開創者朱彜尊 26 歲遊於山陰,與之其名的陳維崧 30 歲,當一代公子侯方域去世之時,他就在侯府之內。當下明清異變,新老交替,山河再換容顏。納蘭性德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生,未來他的一生也都會因此發生改變。納蘭本名成德,因避諱太子之名,而改名性德,自幼博覽群書,文武雙修,22 歲便成了進士,兩年的時間便主持編纂了《通誌堂經解》,還寫了四卷《淥水亭雜識》,書中上到天文地理、下至歷史人文,可謂學問海納百川,博物致知,隨後得到康熙賞識,留在身邊授三等侍衛,不久晉升一等侍衛,貼身左右,前途一片大好。而納蘭性德性格也非常謙虛謹慎,喜歡結交各種文人誌士,又能相忘於江湖。
除了納蘭性德自身才華之外,也要看到關系,其父納蘭明珠所娶的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之女,和順治同輩,所以理論上他和康熙是姑表兄弟。納蘭性德入官場之時,也正是其父納蘭明珠如日中天之際,此時早已鏟除鰲拜,明珠先是調任吏部尚書,隨後又封武英殿大學士,進而加封太子太師,在朝內與索額圖分庭抗禮,成為了絕對的兩大權臣。明面上他是康熙的姑父,背地里卻結黨營私,權傾朝野,即使納蘭性德不想參與權利爭奪,但納蘭性德的命運註定被卷在其中,不得自由。另一方面,納蘭性德生性敏感多情,和官場格格不入,他見不得其中的腐敗黑暗,尤愛寫詞,總會把自己的情感寄托文字。
或許可以說,納蘭性德一個應是浪跡天涯的江湖文人,卻生存在了貴族府中;應是風流倜儻的詩人詞客,卻成了皇帝的貼身護衛。身處朝堂,心向江湖,這也許是納蘭容若一生最大的矛盾,也是最大的悲劇所在吧。
山一程,水一程
納蘭性德也曾被派到黑龍江邊境去考察,也曾多次隨康熙出巡,比如平定雲南之後,他隨康熙東巡,祭告奉天祖陵,途經山海關,他便寫下了一首《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山一程,水一程」,燈光綿延千里,昏黃而肅穆。「風一更,雪一更」,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日夜兼程不辭辛苦。在停下來休息的夜里,納蘭失眠了。無奈做不了美夢,只能聽著這呼嘯的風雪之聲,回想著家鄉的寧靜。惡劣而艱苦的邊關自然環境,和昔日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時候納蘭心里,是有一絲絲退意的。盡管是職責所在,但他的內心向往的生活並非如此。他感到了倦怠。而這份倦息,納蘭是無處訴說的。
德也狂生耳
納蘭性德文學性格的養成,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是環境所致。他自幼陶覽群書,後有師從名門,拜內閣學士徐乾學為士,而徐乾學的舅父則是顧炎武。他 19 歲時就與浙西詞派宗師朱彜尊有書信來往,隨後又相會於京,一同探討文學。21 歲時又與入府做私塾老師的顧貞觀相識相知,成為莫逆之交,隨後結識了姜宸英等眾多江南名士。他本就生性灑脫,又逐漸被這些朋友影響。當時顧貞觀的好友吳兆騫被流放寧古塔 20 年,他因此寫下了「我亦飄零久。十年來, 深恩負盡, 死生師友!」師友納蘭性德看後非常感動,並千方百計動用自己的關系,最終成功解救。因為這些朋友,納蘭性格在當時惹上了不少爭議,有說他欺世盜名,也有說他暗藏深謀,而他只道冷暖自知。他出身將相之家,投身宦海為途,並註定深陷風雨漩渦。天子希望他成為股肱之臣,父親希望他成為家族觸手。敵人盼他慘淡,師友盼他壯大,相愛盼他共白頭。他夾在其中,從沒人關切他自己想成為什麽。富貴是真富貴,自在是假自在。壯誌成了浮名誌,多情成了夢里情,到頭來總是空空。禦前侍衛,詞作大家,文與武的交錯,本就矛盾縱橫。也註定了他,滿腹愁腸。
一生一代一雙人
「不是人間富貴花」,除了人生道路的理想沖突,「自足天上癡情種」的他還是一個人極有情意的人,納蘭性德在年僅 20 歲的時候,就娶了兩廣總督之女盧氏為妻,兩個人情投意合,但只維持了三年,並以盧氏病亡而終,殘酷的現實再次沖擊了納蘭敏感的內心,他感到抑郁、苦悶,久久不能走出這份傷痛。在悼念亡妻的這段日子里,納蘭下筆千言,可謂傷心到了極點,也動情到了極限,這些都落筆成詩,一首一首,匯成一部《飲水詞》。我跟好友們聊納蘭的時候,大多數都是記住了他的情詞,比如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但我更喜歡《畫堂春》中「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三個數詞「一」的反復運用,是一種絕對,也是一種唯一,更強化了這種怨苦之情,遮不住的眼底風光。人只有一生,一代人的青春只有一次,情意相投的一雙人只有你我。這是對愛情無比美好的理想。在這僅有的一次生命里,在最美的青春時,遇到最好的你,而你恰巧,也這樣看著我。完美到極致,浪漫到極致。而下一句「爭教兩處銷魂」,而這樣的你我,卻被天隔兩處,教人如何不消魂!相思相望,卻無法觸及。於是納蘭感慨道:「天為誰春!」內心多少的怨恨,多少的不甘,多少的寸斷,都化作克製、隱忍、淡淡的詩句。汇率卻不知背後,研碎了多少心墨。再在這首《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中,思情更切,「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在納蘭看來,那樣的場景仿佛是一場夢,就這樣在時光里破碎了。而那時候的自己渾然不知,還以為只是平平常常。這一句,也道出了對平淡日常的珍重之情。
而這種重視「日常」的審美觀,也是納蘭深情的精神內核。當一個人在日常小事里都可以感受到人生的快意和活著的意義的時候,春夏秋冬的季節變換都可以觸動到心境的時候,若有一人,可以知心知意,彼此相伴,又能如何不去珍惜。那這樣的人,又能如何不深情。也是因為這份真情,三百余年後,那些經歷了時光濯洗的清詞麗句,依然能夠令我們為之心旌搖曳,沈醉不已,正如林清玄先生所說:「愛的開始是一個眼神,愛的最後是無限的穹蒼。」
1685 年春夏之交,斷橋殘柳,一壺溫酒,心中縱有千縷愁絲,30 歲的納蘭性德依然抱病與好友相聚,把酒對月一詠三嘆,七日之後不治而亡。兩年後,康熙罷黜明珠,20 年來不再重用,納蘭家的盛世煙火也隨之消散,筆至此刻,忽的也讓我想起納蘭那句,「一片冷香唯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而納蘭性德這一生,如他詞里所寫,「一往情深深幾許「,一生為情所困,卻因情而驚艷。「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滿袖才華,卻悲情地走過一生。零落鴛鴦,雨歇微涼,而這「我是人間惆悵客」,也成為了納蘭性德,因為在這個人間,他本就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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